我向来记性不好,钥匙忘带、人名混淆、昨日吃的什么菜肴,也常在脑中搅成一团模糊的汤羹。母亲总笑我:“你这脑子,怕是筛子做的,什么都漏得精光。”我唯有讪讪一笑,转身又去寻那不知搁在何处的眼镜了。
如今我在社区图书馆工作。这地方清寂,书页翻动声如蚕食桑叶,细微又连绵。读者借书还书,来来去去,面孔如流水,难在我心上留下刻痕。唯有王阿婆例外。她每周三准点来,借同一本书:薄薄的《城南旧事》。书页边角已卷起毛边,封面也磨得泛白,像片被反复摩挲的旧手帕。
“姑娘,劳驾,还是这本。”她声音轻软,递过借书证。那证件上照片里的她,头发尚黑,眼神清亮。如今眼前人,白发稀疏如秋后芦苇,眼神却总带着初来乍到般的生疏。
起初我以为她酷爱此书。直到那天午后,阳光斜斜铺在橡木长桌上,王阿婆捧着书,枯枝般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久久不动。她忽然抬头,眼神空茫:“小姑娘,这书……我以前读过吗?”我才惊觉,她不是在重温旧梦,而是在茫茫书海中,打捞自己沉没的记忆之锚。
后来,我在书架最底层角落发现一本借阅登记册,纸张脆黄如枯叶。翻至二十年前的记录,赫然见到王阿婆娟秀的字迹——她曾是这里的常客,借阅书目从文史哲到园艺烹饪,密密麻麻。当年的她,分明是个精神丰沛、胃口极好的读者。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竟将她脑中那浩大的书城,一寸寸蚀刻成了荒原。
那天闭馆后,我习惯性地整理书架。窗外,秋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簌簌扑打着玻璃。我踮脚去拂拭顶层灰尘,指尖触到一本硬壳旧书,失手跌落。书页如蝶翼散开,一张泛黄的借书卡飘然滑出。拾起一看,借款人一栏,赫然是我母亲年轻时的签名,字迹飞扬。那熟悉的笔迹,竟如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蓦然开启了我童年记忆的闸门——母亲在灯下为我念故事书的侧影,清晰得纤毫毕现。
原来遗忘并非空无所有。那些消散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明珠,总在某个未曾预料的角落,被一道微光悄然打捞上岸。记忆如书页,纵使蒙尘或散佚,只要曾有墨痕真切地落于其上,便永远等待着重读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