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是什么?前世就是你年幼之时自指尖失落的记忆。唯独熟悉的物事可以让人得到安全。这便是许许多多故事最后复归的轨迹,一切回到了原点。生于群山的孩子最后在颠顶溘然安眠,栖息于滨海的游子终归埋首于浪花。
就像哈利波特梦中的死亡幻境,是他生命里最熟悉的十四分之一车站。一个盛唐的车夫临终前会见到一辆金光烁烁马鞭抖擞的牛车,虔诚的基督徒会梦见弥赛亚,轻俏把自己接引至天堂。
所以不难想象,一个现代人临终之际,他梦到的死神会是西装革履,静悄悄等候在车站或者机场。
相同的是,所有的人的幻想都是由自己现实中的碎片所构成。人会祈求,会构思,但一个生在中世纪的人只能想象出天使,而断断想象不出飞机。 在那个蒸汽和火药的时代到来之前,人们即使在想象中翱翔天际,也只是把自己见过的人和飞鸟的翅膀排列组合。
归根结底,想象终究永远无法先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而独立存在。即使光荣如漫天神佛,他们的足迹也是在人类产生之后才茁壮繁衍。又或者说,所谓神话只是当时的人类无法理解比之更加先进的一类文明,只能用自己所属时代的语言,将其无上尊崇为神话?
时间是一个坐标轴, 凡人最喜欢的,是反反复复用不同的方式做同样的事情。两千年前有朴素的智者用木火土金水来对世界的起承转合宏观概括,现在已经难以被读懂。吾辈自然也不难想象,一百年后的凡人,他们看到“手机”“电脑”这些词汇,也会抓耳挠腮,甚至求助于专门研究二十一世纪历史的那群穷酸学究。
但时间的缝隙之间,还是会有一些东西,始终在空灵雀跃着的。
那就是故事。故事是假的,但却能让人流下真实的眼泪。
你曾有所耳闻,刘备关羽张飞曾经在桃园义结金兰,矢志匡扶汉室。关羽手持青龙偃月刀,与力斗手持方天画戟的吕布。你曾有所耳闻,古代的侠客会用轻功飞檐走壁。你曾有所耳闻,有一个名叫陈真的人,号称精武英雄,曾凭借一身功夫让日寇闻风丧胆。
但是这些全部都是假的。这些都是故事。都是小说家的杜撰。
义愤填膺的历史学家和考据专家会跳出来说,刘关张从未结拜,只是亲如兄弟。青龙偃月刀 是一种宋代的仪仗兵器,根本不可能用于实战。轻功这种东西是晚清武侠小说家笔下的发明。而陈真这个人干脆就根本不存在,他只是小说家倪匡信手编造的几本草稿。
但是,这些东西却为什么一遍遍传颂于老幼妇孺之中,世世代代,无休无止?历朝历代都有面相威严的白胡子老爷爷对自己的儿孙讲商纣王酒池肉林的传说,却从来未曾想过,酒池肉林只是后世史学家为了抹杀帝辛的功绩而编造的口实?
因为真实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大多数人的追求。大多数人的追求,是一个故事本身的精彩,而绝非故事的真假。
阵前苦斗貔貅将,旗下旁观草木兵。人们更愿意相信,古代的战争事两军阵前两名虎将角斗士般的彼此斗殴。谁单挑赢了,其他人便一蜂窝掩杀过去。 因为这样的叙述足够精简,也足够精彩。而一大串语焉不详的年号和人名扫过,繁杂的古代战争正史却少有人愿意去读。
曾替金庸写过小说的倪匡总结道,书只有两种,一种好看,一种不好看。而好看的书又多半是在讲故事,而不是事无巨细的纪实。因此你敲开一个个说我喜欢读书之人的心扉,他们真正的台词多半是,我喜欢读小说,我喜欢精彩的故事。而不是字里行间做刀笔之吏,去一遍又一遍对比古籍,考据训诂。
我十分钦佩季羡林钱文忠那样的学者,穷尽毕生气力心血,只是为了去研究一门早已经消失了的古代语言。 我更加慨叹一日千里的今日,还会有学子愿意一心埋首故纸堆中,去钻研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在柏拉图的乌托邦中流连忘返。但我更加庆幸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所学的专业,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人指着脊梁说道“你学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因为聪明和勤奋本来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若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印迹流传于世间,也是因为首先划出了正确的方向。
那么我的选择是什么呢?像莫言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的人自己却是没有故事的。就像卡尔维诺反复强调的,我会告诉所有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真实。
我有流逝如溪水的光阴,也有许许多多的记忆交错擦肩而又落寞静谧。我只能说,我有我的偏执狭隘乖戾和决绝,但也只是不喜欢给自己留下一丝幻想的缝隙,也并不想给自己留后路。哪怕凶残狠辣之后是更加孤身更加孤僻的苦痛和压抑降临己身,也只能乖乖领受。或许此生不得长寿,但仍然希望愧疚来临之际,将是行将就木的临终之时。
曾给我灵感的,温存的竹,雀跃的鹿,还有此刻时时缠绕在耳边的小恶魔,你们给予我的灵感,乃是我手中枯笔或许无法重现却竭力润色的无上荣耀。有朝一日我的墓碑之上,会回响你们为我镌刻的每一笔娟秀字迹。
即使身披白衣,即使浑身被钢针与导联填满,即使是嗜血的乌鸦与秃鹫,依然会有故事要讲。这或许也是一种逆行。有太多的人说我奇怪,我已经将这两个字,作为批注我魂魄的最上冠冕,满怀谢意。
或许逆行会伤痕累累,血肉金创。或许逆行会银鬓满面,昔颜不在。
但若不逆行,如何能够,在拂晓降临之前,早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