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从贾母与王夫人对李纨不经请示备船的态度,可见得清净守节,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皆李纨青春丧偶,又置身复杂的大家庭中,赖以自保之道。然而,对于王熙凤的霸道,兴儿口中“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李纨也并不是全然顺受。
游大观园后,贾母令惜春绘图。于是四十五回李纨领头带著众姊妹,一起去到王熙凤居所,邀请入诗社担任监社御史,并帮惜春要绘图工具。邀请王熙凤入社,就园中姊妹的立场,虽或有经济支助的考量,更重要的其实是对王熙凤的尊重,邀请本身就是将其视为同一团体的善意举动。然而王熙凤却直接了当,说姊妹们只是月钱不够花,要拗不作诗的自己去花钱。所谓外境,经常是内境的投射。王熙凤自己贪财,遂时刻也以为众人的行事也都只是为钱。听王熙凤这样自嘲,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为王熙凤时刻的斤斤算计叹服。哪知王熙凤却把目标指向李纨,当众笑说:
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著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赔他们玩玩,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是否入社,不过就是简单的一句话,王熙凤却拉拉杂杂把贾母、王夫人的月钱,与李纨所有的“特权”一口气牵扯进来,在众人面前全不保留。王熙凤为什么要这样针对李纨呢?或许和贾母为她凑分子过生日时,李纨因贾母一句“寡妇失业”而被豁免有关。
然而,“寡妇失业”正是李纨心中无解的伤痛,却成为王熙凤口中“获利”的来源,不仅有失厚道,已近尖酸刻薄。同时,王熙凤做为一个可信度并不高的说话者,话语的内容又直接攻击对方的痛脚,李纨如若正面回击或当众澄清,反而有失身分又显懦弱。只见李纨并不示弱,也笑著回敬了一车话:
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著!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李纨完全不回复自己的经济状况,直接转移目标到王熙凤的贫嘴恶口,又把平儿被打的委屈牵扯进来,可说是与王熙凤采取相同模糊焦点的策略。整段话以“贫嘴恶口”回敬王熙凤对孤儿寡母的算计,再以狗肚子、狗长尾巴尖,贬低王熙凤为自己出气;而平儿被打的事件,表面上是平儿受委屈,实际上是王熙凤面对贾琏偷腥的不堪,李纨的回击,亦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表面上合情合理,实际上也毫不留情直踩痛处,而又以其委婉曲折,显其厚道,却同时也表达了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王熙凤碰到对手,只好顺著下台阶,“忙”笑著在众人面前向平儿赔不是,其实也是隐微向李纨示了弱。此时夹在中间的平儿,莫名成为两人较劲的筹码,只得缓颊笑道:“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胜了这一回合,立刻就要开楼房找东西,王熙凤此时则又拿出许多细琐杂事未做不肯立刻奉行,虽是讨饶,亦隐微炫耀自己管家事忙,此等闲人闲事还只次要。李纨仍是不依不饶,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谈笑间,把众姊妹们拉入了自己的阵线。王熙凤则扮起哀兵,以姊妹们制衣裳的权益来争取同盟,同时并抬出贾母来压人,还隐指李纨是闲人不管事。莫怪李纨只能笑吃下这回合的败战。虽然立刻开库房拿画具已是不可行,李纨却仍然不放过,直等王熙凤缴械投降,承诺要入社、找画具才罢休。
只是简单的一场对话,妯娌两个笑谈间,已经刀光剑影过了无数招。而李纨在这一场战役中,有为有守,口齿锋芒,一点都不下于王熙凤。
如前所述,妯娌两人的矛盾,早就在日常点滴中不断汇聚,直到此时才正面冲突爆发。而且李纨原本可能并无预期,乃由好强的王熙凤自己发动,才遭致反击;由王熙凤毫不体恤直击李纨痛处,而李纨在进攻中仍为其保留余地,则映照出两人心性的厚薄。
所以,李纨真的“吝啬”吗?处身在复杂的贾府,在贾母眼中,不请示就备船,可以是失误;而在凑分子给王熙凤过生日时,贾母的一句“寡妇失业”,既是对孙媳的怜惜,同时也是不由分说地排除了李纨的参与。如果只以王熙凤所言,李纨不拿钱出来资助诗社,就判定她吝啬,实在是太高估了李纨对自身资产可使用的自由度。况且,众人邀请王熙凤入社,并没提到赞助,是王熙凤自己提到钱,最终是否曾拿出五十两,对比她在贾母面前说要出钱,终究却不曾拿出,又是一椿悬案。反而是李纨在芦雪庵起社时,收了宝钗、宝玉、黛玉、湘云四分子后,替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等人,包总出了五六两。
或有论者以为,刘姥姥游过大观园后,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宝玉连平儿、鸳鸯都有赠送礼品,只有李纨并无表示,实在吝啬。这又是忽略了人际亲疏与贾府的权力结构,刘姥姥此来依亲,本就是来找王夫人,而贾母是大家长又与刘姥姥投缘,駌鸯、平儿正也是处于贾府权力中心的大丫头;因此,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平儿、鸳鸯送东西给刘姥姥都是很合理的;而宝玉送的“成窑钟子”,更是从妙玉处得来的顺水人情;李纨若突然出现在送礼的名单上,才是突兀。况且,不要忘了,当王熙凤和鸳鸯商议著要拿刘姥姥取乐时,李纨在旁曾经劝阻。比对李纨在下人的眼中有如大菩萨,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可以想见,在她有限的自由里,秉性还是和暖有同理心的。
《红楼梦》中对人际关系中权力复杂纠葛的体会,与个性的描摹刻划,如此天衣无缝,实有著纤毫毕现的神奇之笔,令人叹为观止。同时女人囿于家内空间中,说不出的复杂烦难,亦在此间道尽。李纨面临青春丧偶的命运,并不曾把自己活成怨天尤人的夏金桂,而是审时度势,在备受限制的环境里侍亲养子,保护自己,并在有限的自由里,以同理之情宽厚待人。这样的李纨,说“吝啬”太沉重!
(旧作修订,互联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