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傅是一名杀手,在曾经杀手的江湖榜中,他排名第十。
他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杀手。一个像他这样有名气的杀手,身上一定发生过很多惊心动魄、精彩无比的故事,但是师傅一件也没有跟我说过。
师傅的大多故事,我都听自江湖传言。
传言中的师傅……名声并不太好,什么杀人不眨眼、冷血无情、不是人、嗜血狂魔什么我都听到烂了。
所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好奇,为什么师傅那一天没有杀我。
那一天,是王员外豪宅如期建成,大宴宾客庆祝乔迁之喜的一天。
那一天来了很多宾客,王员外富甲一方,请的人自然不会少,而且也全都是贵客,每来一名客人都会放一挂爆竹,我估摸着,光是放爆竹的钱大概都足够普通人过好几年。
王员外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跟爆竹一样灿烂。
而在这种喜庆的氛围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突兀的铃铛声,然后一个白衣男子从几不可见人的浓烟中走进来,走进了大家的眼中。
当然也走进了王员外的眼中。当他走进王员外眼中的同时,王员外的瞳孔便急剧收缩起来,因为他看到了白衣男子手里拎着的,不是贺礼,而是一把剑。
一把剑尖在滴血的剑。
这个白衣男子长得非常儒雅秀气,显得他拿着一把剑是那么的不协调,也许他拿着一把扇子,或者一支长笛,会显得更适合他一些。有时候,我甚至还会将他误看成是一名女子。
他当然就是我师傅。
幸好,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看错。师傅多年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曾有采花贼欲对师傅下药,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唔,我并不是说我的师傅是娘娘腔。
回到那个充斥着爆竹声响的早晨,师傅,不,按事情发生的顺序,暂时我还应该称呼他为白衣人。白衣人出现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只是“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就出剑了。
第一个死的是王员外,因为他离白衣人最近,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白衣人的剑便已划破了他的喉咙。
虽然我不知道王员外到底宴请了多少宾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截止在王员外死的那一刻,宾客一定还未来够一半,在这个时间点,我们所期待的山珍海味估计在厨房还未下锅,坦白说,这个时候早食在肚子里都还没消化。
一号说的没有错,当房子完工王员外迁入新房的时候,果然大摆宴席,动静和排场非常之大,我们三个奴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待遇,我们甚至还有幸能在澡堂洗一个澡,那是我活了十几年以来第一次用温水洗澡,那种感觉,我估计比起跟女人做那事儿也不遑多让吧,如果不是管事的催促,我觉得我能洗一辈子。
管事的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套新衣裳,还找人替我们剪头发、修指甲等等,说是要去除我们身上的污秽之气,我们都不懂,也不太在乎。
贺宴那天的早食我们还吃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当时我就吃得热泪盈眶,九号直骂我没出息,但我看到他眼角也一片湿润。
我对九号说我们要不要再来一碗,九号不待我话落就连忙点头。
我们正欲起身,六号拦住我们,说:“瞧瞧你们那德行,才一碗面就把你们感动成这样,知道我们今天的重点是什么吗?”
我正想说“逃跑”,六号已经抢着自己回答说:“是山珍海味啊,我们都饿了十几年了,还忍不了这几个时辰?”
六号拍着桌子说:“都他娘的憋着,留着肚子,等着多吃点山珍海味。”
我和九号一想也是,就跟着六号一起饿肚子。事后回想起来,真是想掐死六号的心都有。
当王员外倒下去的时候,我们尚未反应过来,觉得现实太突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受,但如果我会读心术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看到六号念叨着:“他娘的,老子的山珍海味没了。”
在那个短暂的时间里我闪过无数念头,当我最终定格在“王员外被杀了”这个画面的时候,我不由感叹人算不如天算,果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娘的,老子这么多的逃跑计划都白做了。
王员外死了,这对于我们三人来说当然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心多久就开始人人自危了,因为王员外的死并非结束,而仅仅是个开始。
白衣人并没有在杀死王员外后就离去,相反,他踏进了王府新宅的大门,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相继倒下,他甚至还没有看清被杀人的样貌,掌中剑就已经划出了一道弧形。
我们这才意识到,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来杀王员外的,他就是来屠府的。
王员外宴请的人当中也不乏武林中人,当时就有几人拔出刀剑冲向白衣人,但也就几个回合,就是“哐当”一声兵器掉到地上的声音,然后他们的人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我们三人看得心慌慌,九号更是完全就乱了方寸,耳边不住响起他牙齿打颤的声音,还不住地小声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六号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压低声音骂他“你他娘的能稍微像个男人一点吗?”
六号四处看了看,说:“这样,我们等那个人杀远一点,然后我们火速从大门冲出去,现在形式这么乱,肯定没人会注意到我们……”话刚说完,我们就看到白衣人一脚踢在地上的一把剑上,那把剑随即就飞了出去,我们的视线跟着剑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人的背部,随着一声惨叫响起的同时,我们整齐地打了个寒颤。
那是王府的一个下人,就跟六号想得一样,他趁着与白衣人拉开有一段距离,想火速从大门冲出去,结果……
这下子九号的脚也开始哆嗦了,我问六号:“你确定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
六号愣愣地看着那名下人的尸体,慢慢转头望向我,然后慢慢地张开嘴巴,上下两排牙齿整齐地敲打起来:“科科科科……这下子要死了,科科科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双手扯着我的衣领,大力地摇晃,还边晃便念叨“科科科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被他摇得实在受不了,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下去,说:“你他娘的能稍微像个男人一点吗?”
六号哭丧着脸说:“你说的容易,有本事你倒是想出个办法来啊。”
我打个手势示意他闭嘴,说:“这有什么难的。”说完我整个人就直接躺在地上,一连试了几个姿势,最终做了一个我自认为最像死人的姿势。
我憋眼一看六号和九号正不解地看着我,不由催促说:“还愣着干什么,装死不会啊?”
二人立马会意,纷纷朝我竖起大拇指,也跟着我倒在地上装死。
我紧闭着双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缓慢一些,耳中不断传来惨叫的声音。
杀戮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甚至长到我足以习惯人们死亡时的惨叫,以至于当时我会想睁开眼睛看看事情发生的过程。
这个睁眼,改变我往后的命运,那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当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顶点,从我趴在地上的角度去看白衣人,他仿佛正沐浴在太阳的正中间,在我所看过去的方向,他的身影挡住了太阳最强烈的那束光芒,那束光芒却又仿佛与他融为一体般,自他身后散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辉。我没有看错,那就是光辉,自白衣人身上而散发出来的光辉。
就如同一幅有生命的绝美的画,我毕生只见过这一次,但这绝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景物,它让我感受到了源自内心最深处的震撼。伴随着这种震撼,在血肉之中,有一种新的东西在我体内滋生。
我后来知道,那种东西,叫“憧憬”。
顷刻间,我甚至开始觉得人们死亡时的惨叫声是那样的悦耳。兵器交击的声音、利剑刺入骨骼的声音、风吹动衣衫的声音、人们的哭喊声……在我耳中形成一段乐器的伴奏声,白衣人就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而我沉浸在她的一举一动中无法自拔。
一曲终会终了,当一切归入沉静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整个王府除了白衣人外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白衣人从一具尸体的衣服身上割下一块布,然后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到我们,又或许是不屑于杀躺在地上装死的蝼蚁之辈。
而在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事情,一件六号和九号绝对想不到的事情,不止六号和九号,这里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如果这里还有人活着的话。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不过是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白衣人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王府的大门,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顿住脚步,慢慢转过身,略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呵。”他随即笑了笑,提起剑走向我。
我迎着白衣人的眼神,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如果六号和九号此时是睁着眼睛注视着我的话,他们一定会被眼前的画面惊呆,我甚至觉得他们会想:“这小子他娘的酷毙了。”
一直走到白衣人的身前,白衣人似乎觉得已经是他攻击的范围内了,于是他紧了紧手中的剑,准备刺出。而在这个时候,我……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无比迅捷,也无比沉重,对于我来说。当然,也无比的痛,但我却似全然没有痛觉,跪下去的同时便开始不住磕头,每一次都磕得非常用力,也很用心——我想我一生之中除了这次再没有如此虔诚地磕过头。
白衣人睁大眼睛狐疑地看着我,说:“你这是在求我不要杀你吗?”话毕他便摇头,“不对不对,如果你想求我不要杀你,那你刚刚就不必站起来。”他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猜测,说:“好吧,我搞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自己说吧。”
其实不要说白衣人搞不懂,我自己也搞不懂。后来我推想那个时候我应该是进入到了一种忘我的状态,我想去做一件事情,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我内心的想法,有一种东西呼之欲出,在这种急切的混乱之下,我的思维进入到了一片空茫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那股太强烈的意愿,使得我在思维停顿的时候,身体也依然做出了反应,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想做的那件事情一定需要这么一个过程。
当白衣人问我话的时候,我抬头望着他,和他对视。我想说话,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双手做着各种动作,试图表达一些什么,但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眼巴巴地望着白衣人,祈求他能看懂我眼神中饱含的寄托。
当然这个“眼神中饱含的寄托”是我事后回忆的时候整理出来的说辞,真实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丰富,只是因为当时白衣人在接触到我这个眼神后就陷入了沉默。
后来师傅跟我说那是只有他那种人才看得懂的眼神,普天之下除了他之外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得懂。
我问师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师傅说,有些东西不可意会,也无法言传,如果你真的懂,那么当你看到的瞬间你就会懂,如果你不懂,那么你就是想破脑袋你都不会懂。
师傅说,你当时的眼神就是这种东西。
我连连点头,说师傅说的真有道理,不过心下我觉得师傅其实是在忽悠我。
师傅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又说,如果我看不懂,又怎会准确说出你内心的想法?
我一想也是,于是我在事后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认为我当时的眼神一定是饱含了某种寄托。
白衣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八号。
八号?白衣人哑然失笑,说,你是奴隶?
我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白衣人沉吟,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跟我学剑。”
他笑了笑,说:“你一生都在他人的践踏之下卑贱地活着,没有自由,甚至无法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刚刚你看我杀人的时候,你有了一种憧憬,你想获得力量,你希望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甚至是别人的生命,是吗?”
我连连点头,像卡在喉咙里的骨头终于被吐出来了一般,说不出的畅快和激动。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说:“请收我为徒,请收我为徒……”
“呵呵呵,有点意思。”白衣人笑了笑,收起长剑,转身离去,一直走到王府的门口才丢下一句话:“跟我走吧。”
我顿时如获圣恩,甚至来不及兴奋,立马便站起来追着白衣人而去。
但刚跑了两步我又马上顿住,我回过头去看还趴在地上装死的六号和九号,发现他们也正在看我,但他们只是望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的眼神非常清澈,而且明亮,我从中看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我想看到的,还是不想看到的,但这个眼神却让我铭记了一生。
在和他们一个短暂的眼神接触后,我说,再见。然后我转过身,挺直身子,昂首走出了王府的大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也许即便遇见了我也未必认得出来。他们的容貌早已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但很奇怪,我居然一直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看我时的那个眼神。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唔,真糟糕,我竟完全形容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