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
“茶壶”酒吧里聚集着外国职员,你在这里喝上一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个日语词。拉孜站在吧台后面,假肢不断抖动,往一托盘的酒杯里斟上麒麟生啤。他看见凯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东欧钢铁填补过的棕色烂牙。
一身人造的麦色皮肤,另一边是个穿着笔挺海军制服的高个子非洲人,髋骨上布满精心排列的部落印记。
酒保笑得咧开了嘴。他的丑陋也是种传奇,这年头人人都有余钱美容,他的“天然”简直犹如一枚徽章。他伸手去拿另一个酒杯,那只老旧的手臂咔咔作响,这是俄国军队制造的假肢,里面装有着七种功能的力反馈操纵器,外面包上脏兮兮的粉色塑料。“您可真是位大师,凯斯‘先生’。”拉孜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在笑,用他的粉红爪子隔着白衬衫挠了挠腆起的肚皮,接着说:“您可真是位有点儿搞笑的大师。”
那妓女的笑声提高了八度。
到这里已经一年了,他仍然会梦见数字空间,希望却一夜一夜渺茫下去。无论他在这“夜之城”里磕多少药,转多少弯,抄多少近道,他仍会在睡梦里看见哪张数据网,看见明亮的逻辑框格在无色的虚空中展开……
酒保那双棕色小眼睛深陷在皱纹之中。
“说不定哪天晚上技艺太高,你就进了诊所保存箱,变备用零件了。”
将记忆泡沫在指尖挤成一团。
卡其色尼龙风衣上有斑驳的雨点痕迹,高窄的双肩在风衣下微微驼起。他穿过仁清街上的人群,问道自己的汗臭味。
他们用战争时期的一种俄罗斯真菌霉素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他被绑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床上,足足经历了三十个小时的幻觉,他的天赋寸寸消失。
现在,凯斯已坠入了自身肉体的囚笼之中。
他很快将全部财产换成了大把新日元,这种新式纸币在全世界的隐秘黑市上不断流通,就像特洛比安德岛民们用于交易的贝壳。
千叶城就是植入系统、神经拼接和微仿生的同义词,令人无比向往
如今他住在最廉价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头顶有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强光下的码头雪亮如同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让人看不见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富士电子公司那高耸的全息标志。黑色的东京湾向远处伸展开去,海鸥从白色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上飞过。港口后面是千叶城,生态建筑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体,铺满了工厂的圆顶。港口与城市之间的一些古老街道组成了一片狭窄的无名地带,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白日里,仁清街上的酒吧门窗紧闭,无姿无色,霓虹与全息招牌们也偃旗息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来临。
在“茶壶”西边两个街区之外,有一间以法文“茶罐”为名的茶馆,凯斯在这里用双倍特浓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药。他从邹手下一个妓女那里买到这枚扁平的粉红色八角药片,是一种强效右旋安非他命,产自巴西。
“茶罐”的墙上贴满了镜子,镜片四周都装着红色的霓虹灯。
“夜之城”好像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无聊的实验设计者不断按着快进键,让它变得混乱而疯狂。要是不忙活着点,你便会波纹不惊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过猛,你又会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张力。
香烟的蓝色烟雾笼罩着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巫师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的天际线她就站在那下面,闪动的激光布满她的脸,将五官变成了简单的编码:燃烧的巫师城堡将她的颧骨染得绯红,坦克战中沦陷的慕尼黑在她额头荡漾着天蓝色,一只光标飞过摩天大楼耸立成的峡谷,在外墙上擦出的火花让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个模样活在他的记忆中。
温暖的雨水落在仁清街面上,升起袅袅烟雾
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好像一只惊恐的小动物,定格在迎面而来的车灯光束中
原宿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东京的孩子们穿着白色鞋子,戴着薄膜披肩,从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过。最后的午夜里,她与他一起站在一间嘈杂的弹子房里,像个孩子一样拉紧他的手。
让他想起了志贺的小摊上,摆在蓝色变异鲤鱼和竹笼中的蟋蟀旁边的那些螳螂。
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面上无数细小划痕产生的经过。茶馆的装潢风格来自上个世纪,糅合了传统日式风格和苍白的米兰塑料风格
他抬起头,看见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穿着一身褪色的法国太空工作服和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
她从手腕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颐和园过滤嘴香烟,递给他一支。
她的黑发梳到后面,用一条花丝带扎起来,丝带上的图案好像一幅微电路图,又像是张城市地图
说这话的时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袭来,欲望与孤独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长上奔袭。他想起她肌肤的味道,想起港口边那黑暗酷热的房间里,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后腰
她的两边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
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红色霓虹的笼中
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层人员体内植有高级微处理器,能够监控血流中诱变剂的水平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银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龙鱼线挂在猩红色的麂皮上,中心印着龙纹或阴阳符号,霓虹灯照在上面,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凯斯意识到,他的旅程就在这些星星照耀之下启航,而这些廉价铬合金组成的星座,也已预示了他的命运
他喜欢戴金丝边眼镜,配上粉红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视镜片,边角圆滑,如同维多利亚玩偶屋里的镜子
墙边一排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柜积满灰尘,一张低矮的坎丁斯基风格茶几刷着红漆,上面诡异地支着一对用灯泡的迪斯尼风格台灯。书架之间挂着一只达利钟,扭曲的钟面似乎要朝着裸露的混凝土地面坠落下去,修改过的全息影像指针转动时会根据钟面曲线改变长度,指示的时间却永远不对。房间里堆着白色玻璃纤维运输模块,散发着一股腌生姜的味道。
若说那间门厅里散落的家具带着上世纪末的味道,那这间办公室则好像还在上世纪初。深绿色的方形玻璃灯罩里,一盏古老的铜灯放出光芒,笼罩着迪安那张光洁的粉脸。
桌子两边高大的浅色木头柜子里大约曾装过手工记录册。桌上散落着磁带、泛黄的打印纸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台老式手动打字机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没空把它重新组装起来。
大拇指滑过黑色牛仔裤泛白的裤缝
迪安抬起手,摸摸他一丝不苟的浅色丝质领带结
他的全身细胞便猛然惊觉
他抄着手注视着橱窗里面,仿玉雕的底座上放着一片体外培育的人体组织。那肌肤的颜色好像邹手下的妓女;皮肤上文着亮闪闪的数字屏幕,与皮下芯片相连通。冷汗沿着肋骨涔涔而下,他却发现自己在琢磨另一件事:这玩意揣在兜里就成,为什么非得手术植入?
刷卡机后面的日本女人好像比老迪安还要老几岁,也未曾经受科学雨露的滋润
仁清街闪烁的霓虹之上是阴沉沉的灰色天空。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今晚简直咬得人生疼,街上半数的人戴着过滤面具
他磕的是种催眠药,日本人管它叫“云中舞者”
有人在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命中一枚千万吨当量的炸弹,整个游戏厅淹没在模拟爆炸波的白噪音之中,耀眼的全息火球在头顶炸开
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的日本女孩抬起头,她面前是一台白色终端,背后贴着一张希腊旅行海报,蓝色爱琴海和流线型的日文文字扑面而来
游戏厅后面的巷子里亮着灯,灯光从沾满煤灰的塑料窗透进来,他看见房间墙上伸出盘蛇般的光纤,除了一堆废弃的食品盒和一架已经没有叶片的电扇之外别无他物。
一间半开放的网路亭中传出一丝光线,照亮一堆废弃的光纤和控制台残骸。他落下时扑在了一块潮湿的电路板上;他翻过身,躲进控制台的阴影里。楼上那窗框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游戏厅里的咆哮声被后墙隔断,那起伏的警报听起来便更加响亮
就按周租用了“廉价旅馆”的一个棺材屋,但他从来不在这里睡觉。他睡觉的地方更廉价。
铁网铺成的悬空走廊在他身下震动。这些棺材屋长三米,卵圆形的门有一米宽,近一米五高
棺材屋的电话内置在一面墙里,对面的公告板上用七种语言写着酒店规则。他拿起粉色话筒,凭记忆按下一个香港的号码,听那边响了五声便挂断。
海水绿色的眼睛是体外培育的尼康牌移植体,肩臂上都是暴起的植入肌肉
这只绿色烟灰缸上印着青岛啤酒的广告,材质是厚实的抗震塑料,却被他一把捏碎,烟头与碎片泼洒而下,落在桌面上
薄如蝉翼的合金枪管外面包裹着长长的玻璃纤维,粗大的枪膛塞得进一只拳头,弹夹内露出五枚粗壮的橙色亚音速沙包弹
凯斯只觉得夜色沉重,像一堆湿透的沙子,压到他的脑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烧瓶,递给魏之。“我只有这些了。脑垂体。运输快点,你能赚五百。我还有些值钱东西在一个随机存取存储器里,但它现在不见了。”
他对着志贺街上微露粉色的天空说。仁清街上的霓虹灯早已冷冷熄灭,全息影像也都鬼魅般淡去。他从街头小摊上的泡沫管里啜了一口浓浓的黑咖啡,看着太阳升起
他发现她的眼镜是手术植入的,完全封住了眼眶。粗糙杂乱的黑发之下,银色的镜片似乎生长在她颧骨处光洁而苍白的肌肤上。她握枪的手指细长白净,酒红色的指甲似乎也是人工的
她穿着黑色紧身软皮裤,肥大的哑光黑色夹克好像会吸收光线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之后,酒红色的指甲下面滑出十只四厘米长的双刃刀片
矮几上的白色博朗牌咖啡机雾气升腾
滚烫的咖啡洒在仿米纸的墙上,棕色的渍印顺着墙面流下
旁边是几块白色巨石,一丛翠竹,以及黑色砾石铺成的波浪。一个金属大螃蟹模样的园丁正在照料竹子
那尖尖的靴头上包着墨西哥亮银。她的镜片是空洞的水银色,看他时如同昆虫眼睛一般平静
机器螃蟹在砾石波浪上蜿蜒而行朝他们爬来,那青铜外壳仿佛来自千年以前
那薄薄的德国钢质打火机仿佛手术台上的器具
冷冷的钢铁气息。寒意抚过他的脊柱
那天空中刺啦的静电慢慢消失,变得像网络一般毫无色彩
各种影像依次浮现,好像闪动的蒙太奇,有斯普罗尔的高楼,破烂的富勒穹顶,在桥下阴影中朝他走来的朦胧人影
我的眼镜里有微管道影像强化器
我的视神经上种了一块时间显示芯片
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后回斯普罗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