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路上的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开外的彪形大汉,手里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那大汉腰间缠着几贯钱,右手攥着一个大酒葫芦,笑咪咪的时不时往嘴里灌两口,边走边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民间野调。小男孩一小口一小口舔着糖葫芦外层裹着的糖衣,几次张大口想一口吞下去完完整整一个,吃个爽利,终归没舍得。
大汉叫许二,小男孩叫许小牛,像牛犊子一样健壮大概是许二对自己儿子最殷切的期望。这一对走江湖卖艺的父子,显然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他们身上能看出些状元郎“一日看尽长安花”神采来。
新丰集市上的热闹气氛还迟迟没有冷淡下来,像极了街角香喷喷的馒头出蒸屉后下面的白水仍兀自沸腾着。在大街上走不要几步便能看见有梳着小辫的稚童拉着他们爹娘的衣角撒娇,要吃桃子,这实在让不明就里的外人感到诧异——这可还是冬天。
“爹,我要吃桃儿”
“这大冬天的爹到哪儿去给你弄桃去。乖,到下个街爹给你买糖葫芦吃。”
“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有,爹去我摘过来。”
“王母娘娘的园子在天上呢,那天可比10个爹爹都高。”
“咱家不也有绳子吗?爹你也爬上去。”
啪,大人朝着自己孩子光亮的脑门上抽了一巴掌。
“还要桃吗?”
“不要了,爹,我想吃糖葫芦。”
显然许小牛给这群小孩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天前的新丰集,县衙。即使人群已围了一层又一层,还不停有人往里靠着,就像惧怕严寒的老奶奶在腊月里不停的往身上裹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般。
从公堂前赤裸着上身的四个大汉可以轻易的分辨出这不是审问犯人,何况锣鼓声随紧张热烈,却没有肃穆在里面。
伴着嘈嘈杂杂的人声,虎音高腔的锣鼓声,许三头戴方巾,身穿道袍,牵着披头散发的许小牛走到了正厅。他那一身道袍上补丁一个接一个,如“花大姐”身上的斑点般,再配上他魁梧的身材,健硕的双臂,实在看不出半点方外术士的飘渺感,反有些像戏子身上的龙袍,不伦不类。
台上的老爷们见了这幅场面指指点点,一个个哈哈大笑了起来,而立在台前的军师模样人物用特有的尖细声调道:“有什么把戏给老爷们演一个,少不了你的赏钱。”
许三直了直脊梁,没有半点卑躬屈膝,道:“演什么?”
老爷们便又勾肩搭背商量了几分钟,对“军师”吩咐了句什么。
“你们两个擅长什么啊”声音拖的很长。
“贫道学艺不精,又愚拙不堪。医卜星象皆不通,阴阳逆转更非我所能窥探。只得传师父一门小术,名曰颠倒生物。”
中间一个穿着锦缎的老爷来了兴趣,舒舒服服抽了一口烟,缓声缓语道:“这大冬天的,只想吃一口鲜桃,你去为老爷取来。”
许三听了这话,面色变了一变,理了理己道袍的下襟,惨声对小牛道:“老爷的要求可真不简单,这冰都还没化,为父去哪里取桃?不取,老爷们又肯定不能轻轻饶了我们父子。”
“爹既然已立了诺言,定然不能推辞。”
许三在原地踱来踱去,惆怅了一会才又说话,声音很大,整个厅堂里的人都能轻易听到。
“为父思来想去,积雪都还没化尽,人间哪里能寻得鲜桃?只有天上王母娘娘园中,桃子四季不掉,可寻得。必须得上天去取啊。”
“爹可有法子上天?”
“自然有法子。”
说罢打开了放在地上的篓子,从中取出了一团绳子,有约莫几十丈长。他理了理,找出绳头,像空中抛出去。绳子立即悬停在半空中,像挂在什么上似的。没过多大会,绳子又越升越高,直升到云层中去了,许三手中的绳子才见底。他把小牛喊过来,面色凄苦的道:
“小牛啊,爹身体肥重又笨拙,上不了这万仞天啊。得你爹走一遭了。”
小牛拉拉不多粗的绳子,怨声道:“爹怎么如此狠心!这一根细绳子,让我附着来上天,倘若半路上绳子断了,孩儿肯定尸骨无存啊。”
许三将脸别过去,有些不忍心看小牛,道:“爹失口在先,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你今天将桃儿偷回来,老爷们必有重赏,爹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儿。”声音有些呜咽。
小牛没说一句话,带着些气愤冲到绳前,径直攀了上去。他身形矫健,手刚拉住绳子,下一秒脚便跟了上来去,如在自己蛛网上闲庭信步的蜘蛛般。没一会看不见了身影,像被天上的白云遮住了一样。
当老爷们抽完一锅子烟,又吩咐下人添了两回茶,耐心就要耗光之时。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掠过——从天上落下一枚桃子,有碗口般大。
立在座位旁的军师摒退了要上前去的大汉,自己慌里慌张的去捡桃子,拿回来给老爷们看。
几位老爷们传着看了一遍,嘀咕了好久,分辨不出来真假。没等他们发声询问许三,绳子坠落在了地上。
许三急忙跑上前去,跪地大哭。
“小牛啊,是爹害了你,爹害了你啊。”伴随着许三的哭声,天上又掉下来一件东西。许三走近一看,眼泪更停不下来了,那是小牛的头颅。
“一定是取桃时被那管园子的弼马温逮到了啊。小牛,为父害了你啊。”
还没等他哭完,天上又纷纷掉下了小牛的胳膊,腿等四肢。
许三跪着将小牛的肢骸一一拾起,装到自己的篓子里。他用带些怨气的眼神四周望了望。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从小就跟着我走南闯北,日日夜夜。今天又为了让我不致失言,惨遭身死,爹愧对于你啊。”
坐在堂上的几位老爷面对这活生生上演的人间惨剧也做不到全然面不改色,不过仍操着“老爷”特有的拿捏腔调,道:
“该给你儿子厚葬,”说完这句又呷了一口茶水,仿佛不喝这口水说不出下句话似的“来人,给赏钱”。
许三将几贯钱缠到腰上,又抻了抻确认绑的非常结实,脸上便没了半点凄苦的神色。任谁看到这带着笑意的眼睛和明亮的前额,没有人会想到他几分钟之前还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神色激动。
“小牛啊,不出来谢谢各位老爷的赏钱,还等什么?”
忽然,一个蓬头垢面但难掩神色俏皮灵动的孩童从许三带着的篓子里窜了出来,赫然便是许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