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秋天。
一场裹挟着黄土的暴雨刚下过,北方的天空还压着铅灰色的云,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随时会再砸下冷雨。官道上的泥泞黏稠得反常,每走一步,黑褐色的泥就会顺着鞋底往上爬,糊住鞋帮,重量拖得人膝盖发酸。沈青砚背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包袱带在肩膀上勒出两道红痕,里面的青铜令牌硌着腰侧,像块不肯安分的冰,透过粗布衣裳,把凉意渗进骨头缝里。
她低头看了眼裤脚 —— 原本靛蓝色的裤管已经被泥染成了深褐色,裤脚边缘挂着些细碎的草屑,是从路边坟头带过来的。那些坟头没有碑,只有些歪歪扭扭的土堆,上面长着半枯的野草,草叶上沾着未干的雨水,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光。风一吹,草叶 “沙沙” 响,像有人在坟里低声说话,听得人后颈发紧。
沈青砚突然想起天津医学院实验室里的景象 —— 洁白的瓷砖地面一尘不染,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解剖台上,福尔马林的气味虽然刺鼻,却带着种 “科学” 的安稳。可现在,她踩着能埋住脚踝的腐泥,呼吸着混着土腥气的冷雾,手里攥着父亲写满诡异符号的遗书,心里泛起股荒诞的割裂感:三天前她还在练习用手术刀分离神经纤维,现在却要走向一个只存在于父亲醉酒后的故事里、名叫 “百鬼坟” 的地方。
包袱里的遗书被她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信纸边缘已经磨得起毛。“青砚吾女,速归百鬼坟,接吾守墓之责。坟中物将醒,沈家血脉不可断……” 父亲的字迹向来工整好看,就连账本上的数字都写得横平竖直,这次却潦草得像被什么东西追着写,笔尖划破了信纸,留下几道细长的口子,像抓痕。墨水混着些暗红的痕迹,她不敢深想那是什么,只骗自己是父亲打翻了朱砂 —— 可那痕迹干了之后泛着乌光,和她在解剖室见过的干涸血迹一模一样。
信的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外圈是个不规则的圆,里面画着三道弯曲的线,像蛇,又像蛊虫。每次看到这个符号,沈青砚的指尖都会发麻 —— 在医学院里,教病理学的周教授曾说过,“蛊” 是南方少数民族的迷信说法,所谓 “中蛊”,不过是寄生虫感染或慢性中毒,可父亲不会骗她,尤其是用这样急促、甚至带着绝望的笔迹。
她攥紧了包袱带,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她想起父亲每次从百鬼坟回来的模样:他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和领口沾着洗不掉的黑泥,身上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腐土味,像从坟里刚爬出来。有次她趁父亲睡着,偷偷帮他剪指甲,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泥,用热水泡了半个时辰都没搓掉。她刚用剪刀尖挑了一下,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神是她从没见过的慌张,声音发颤:“别碰这些泥,青砚,它们会跟着你,会钻进你的骨头里。”
那时她只当是父亲守墓久了,变得神神叨叨,还笑着说 “爹,这是迷信,泥怎么会跟着人”。可现在,她踩着这黏腻的泥地,感觉每一步都像有无数只细小的手在拽她的脚踝,要把她拖进地下 —— 父亲说的 “跟着”,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这泥,还是泥里藏着的东西?那又是什么东西?
走到日头偏西,天边的云终于裂开道缝,漏出点惨淡的光。路边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是用老槐木做的,已经朽得发黑,上面用朱砂写着 “距百鬼坟还有五里”,朱砂已经褪成了淡红色,边缘被虫蛀得发毛,像张哭花了的脸。木牌下面埋着半截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骨头上沾着些黑泥,还缠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
风一吹,木牌 “吱呀” 响,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木板,混着林子里不知什么鸟的怪叫 —— 那鸟叫得像婴儿哭,“哇 —— 哇 ——” 的,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得很远,听得人头皮发麻。沈青砚掏出父亲留下的煤油灯,灯盏是黄铜做的,边缘已经氧化发黑,灯芯是用棉线混着驴毛做的,据说能防风。她划了三次火柴才点燃,橘红色的光团不大,只能照亮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却像根救命稻草,驱散了些围绕在身边的冷雾。
刚走没几步,就看见林子深处飘着几点绿色的光。那光忽明忽暗,贴着地面飘,速度很慢,像坟里飘出来的鬼火。沈青砚的心跳瞬间加快,她想起解剖台上见过的腐败组织 —— 人死后,体内的磷元素会转化为磷化氢,遇空气会自燃,形成淡绿色的火焰,也就是俗称的 “鬼火”。可这些光的轨迹太奇怪了,它们不是随机飘移,而是朝着她的方向慢慢靠近,像有眼睛在盯着她。
“谁在那儿?” 她惊恐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散得快,只听见自己的回音,撞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又弹回来,变成些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低声笑。她下意识地摸向包袱里的解剖刀 —— 那是她偷偷从医学院带回来的,刀身是不锈钢的,锋利得能切开肌肉纤维,周教授说 “手术刀能切开所有未知”。可此刻握着冰凉的刀把,她却觉得手心全是汗,连刀柄都快攥不住了。
绿色的光越来越近,终于能看清 —— 不是鬼火,是提着灯笼的人。那人穿着件灰色的短褂,布料又薄又破,露出的胳膊皮肤是青灰色的,像冻了很久,没有半点血色。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黑泥,还划了几道血口子,伤口里渗着暗红的血珠,却没结痂,像是刚弄伤的。他脸上蒙着块黑色的粗布,只露出双眼睛,在灯笼光下亮得吓人,没有半点眼白,像两颗浸在墨里的石子,死死盯着沈青砚。
“你是沈家的丫头?”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像是喉咙里卡着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沈青砚往后退了半步,脚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 “咕叽” 的声响。她的手摸进包袱,攥紧了那半块青铜令牌 —— 令牌是沈家世代传下来的,正面刻着 “守墓” 二字,背面刻着复杂的花纹,父亲说过 “见令牌如见守墓人”,可眼前这人身上的腥气,比解剖室的福尔马林还难闻,像死鱼混着腐肉的味道。
“你是谁?” 她紧张地问道,目光却也死死盯着那人的手。那人的手指很粗,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和父亲一样的黑泥,手背有道长长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划到虎口,疤痕边缘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绝不是刀伤 —— 倒像是被野兽的牙啃过,或者…… 被什么虫子咬过。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 那人转身就走,灯笼的光在雾里晃,像团随时会灭的火。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泥地上几乎没声音,不像正常人走路,倒像飘着。“晚了,坟里的东西该出来遛弯了。”
沈青砚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她没得选 —— 天色越来越暗,雾越来越浓,周围的坟头越来越多,要是自己走,说不定会困在坟地里。可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扒土,又像有虫子在泥里爬。那声音离她很近,仿佛就在脚边,她的脚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想回头看。
“别回头。”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警告,“百鬼坟的规矩,走路不回头,回头招鬼瞅。你爹没教过你?”
沈青砚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百鬼坟里的坟都是 “活” 的,夜里会自己挪位置,走夜路的时候,要是回头,就会看见坟里的鬼正趴在你肩膀上,脸贴着脸,等着你把脖子凑过去,替它们留在坟里。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 —— 她是读过医的人,知道世界上没有鬼,那些所谓的 “鬼故事”,不过是人的恐惧在作祟。可心脏还是 “怦怦” 跳得像要撞开肋骨,耳朵里嗡嗡响,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跟着那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围的雾越来越浓,浓得能摸见,空气里的腐土味越来越重,还混着些淡淡的腥气,像死鱼的味道。沈青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人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到了。”
前面是间破木屋,墙是用土坯砌的,好些地方已经塌了,露出里面的稻草,稻草发黑,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屋顶漏着好几个洞,能看见灰蒙蒙的天,风吹过,屋顶的稻草 “沙沙” 响,像有人在上面走动。门口挂着块朽烂的木牌,上面写着 “守墓人之家”,字是用朱砂写的,已经褪得快要看不见了,只有几个笔画还残留着点红色,像溅在上面的血。
木屋周围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的,没有叶子,枝桠像干枯的鬼爪,抓着天空。树下埋着些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红布已经褪色发白,边缘破烂,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泥土。沈青砚注意到,那些陶罐的排列很奇怪,围成了个圆圈,正好把木屋圈在中间,像某种阵法 —— 父亲以前说过,老辈人会用陶罐埋在屋周围,镇住地下的邪祟。
“这就是你爹住的地方。” 那人把灯笼递给她,灯笼柄上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滑溜溜的,沈青砚没敢细摸,只觉得指尖一阵发凉。“他在里屋等你。”
沈青砚推开门,门轴 “吱呀” 响,像是快断了。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混着刚才闻到的腥气,还有股说不出的霉味,呛得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屋里很暗,只有里屋的门缝里透出来点微弱的光,像根快烧完的蜡烛。她走过去,推开里屋的门 —— 门没有锁,只是用根木棍顶着。
里屋很小,只有一张土炕、一个破旧的木柜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土炕上躺着个人,盖着块黑色的粗布,布上沾着些黑泥和草屑,只露出双脚。那双脚穿着父亲常穿的黑布鞋,鞋头已经磨破了,露出的脚趾皮肤是青灰色的,没有半点血色,显然已经死了很久。
“爹!” 沈青砚扑过去,膝盖撞在炕沿上,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可她顾不上疼,伸手就掀开了黑布。父亲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睁得溜圆,眼珠是浑浊的,像是最后一刻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连瞳孔都没来得及收缩。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嘴角沾着些黑褐色的沫子,像干涸的血,又像某种中毒后的分泌物。
沈青砚的手颤抖着,摸向父亲的颈动脉 —— 那里没有丝毫搏动,皮肤冰凉僵硬,像块放在冰窖里的石头。她又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只有一股冰冷的腐气扑面而来,带着股说不出的腥甜,和她在解剖室闻到的中毒死者的气味一模一样。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父亲的手背上,却连一点温度都没留下,只能顺着冰冷的皮肤滑下去,滴在炕上的草席上。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把她架在脖子上,去村外的枣树上摘枣;想起她考上天津医学院那年,父亲背着行李送她到火车站,说 “青砚要做有学问的人,别像爹一样守一辈子坟”;想起去年冬天,父亲给她寄信,说 “百鬼坟的槐花开了,等你回来,爹给你做槐花糕”—— 可现在,父亲躺在这冰冷的土炕上,再也不能陪她摘枣,再也不能给她做槐花糕了。
沈青砚慢慢掰开父亲攥紧的手,他的手指僵硬得像木头,费了很大的劲才掰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纸已经被汗浸湿了,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弯弯曲曲的,像地图上的路线,又像道没画完的符咒。符号的起点是个小圆圈,旁边写着 “木屋” 两个字,终点是个大圆圈,写着 “大坟”—— 正是百鬼坟中央那座最大的坟,父亲以前总说,那是清代王爷的坟,里面埋着不干净的东西,绝不能靠近。
“你爹是三天前没的。” 蒙黑布的人走进来,摘了脸上的布。露出张满是皱纹的脸,颧骨很高,眼窝深陷,皮肤是蜡黄色的,左脸上有块很大的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疤痕颜色很深,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我是你爹的老朋友,姓王,你叫我王伯就行。你爹走之前,特意嘱咐我,等你来了,让你千万别碰坟地中央的那座大坟,也别去翻他床底下的箱子。”
沈青砚抬起头,看着王伯的脸。王伯的表情很严肃,可他的手却在微微发抖,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着,像是在紧张什么,又像是在隐瞒什么。他的衣服上沾着些草屑,和木屋周围槐树下的草屑一模一样,裤脚上还沾着点红布的碎片 —— 和那些封陶罐的红布材质相同。
“为什么不能碰大坟?床底下的箱子里有什么?” 沈青砚问,声音带着哭腔,却尽量保持镇定。父亲的信里只说 “接守墓之责”,从没提过不能碰大坟,也没提过床底下的箱子。她突然怀疑,父亲的死是不是和王伯有关?是不是王伯不想让她知道箱子里的东西?
可看着王伯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她又不敢深想 —— 现在她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百鬼坟里,除了相信这个唯一的 “熟人”,她别无选择。要是王伯想害她,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你爹没说,我也不知道。” 王伯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炕上的父亲,声音低沉了些,“你爹只说,那箱子里装的是‘镇蛊符’,动了会惊动坟里的东西,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你听你爹的话,别碰就对了。”
沈青砚没再追问。她把那张画着符号的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紧贴着胸口,像是要从父亲的笔迹里汲取些勇气。王伯又嘱咐了几句 “夜里别开门”“别开窗”,就转身走了。他走得很快,像是在躲避什么,出门时还撞了下门框,却没回头,很快就消失在雾里。
王伯走后,屋里只剩下沈青砚和父亲的遗体。她坐在炕边,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喘不过气。她想起父亲床底的箱子,手已经伸到了床板下面,指尖碰到了箱子的木板,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王伯的警告像根刺,扎在她的心里 —— 不能碰,碰了会惊动坟里的东西。
可父亲的死、纸上的路线、王伯的反常,像三张网把她裹住,让她喘不过气。她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纸上的路线是用来干什么的?床底下的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头痛欲裂。
她把灯笼放在桌子上,灯油已经快烧完了,光变得忽明忽暗,映得墙上的影子摇摇晃晃,像有无数个人在屋里走动。她把父亲的青布长衫从包袱里拿出来,盖在父亲的身上 —— 这件长衫父亲穿了很多年,领口还绣着个小小的 “沈” 字,是母亲当年绣的,母亲走得早,父亲一直很宝贝这件衣服。
刚盖好长衫,就听见门外传来 “咚咚” 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