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独自一人坐在拥挤的餐厅里,当我享受着无数人向往的自由与寂寞,忽然一丝只有靠近火热赤道的人民才能理解的凉意,缓缓地爬上我的脊背。
我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份平静,这份口中出声不用悦于人耳的特权,没有什么可以冲淡这份喜悦之情。
于是我凝视着布满灰尘的墙角,思索着只有孤身一人时才会坠入脑海的星星点点,比如—
我从未热爱或憎恶一个季节。从来没有。我只是以一个生意人的精明预判,和一只急于外出捕猎的小动物的热情,算计着今明的晴雨以及我何时才能再次走上枯草茵茵的球场。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时间能让酷热难忍的夏天,身背数吨水气、火气的夏天,让彻夜狂欢、白日下酣然入睡的夏天,变成一切都开始的那个夏天,也是一切都结束的那个夏天。
就像那时我独自一人,坐在拥挤不堪的教室里,呼吸着工业革命给原本炎热不堪的夏天带来的冰点一般的寒冷。
在这严寒之中,我举起了手:“教授,答案岂不应该是…”
于是原本伏在案上的头纷纷转向了我。你是谁?你为什么说话?你有什么资历什么背景?你又恰好是教室里最高也是最年轻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答案似乎有一些错误。
然而为什么要指责我呢?我的脑海早就被更重要的事情所占据了。当下课的骚动一起,我第一时间从座位上跳起,迈开脚步,重新投入到周围似火的热情之中。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同曾经难以忍受的酷热为伴的?我不能确定…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我在人群中踮起脚,动用着平时疏于职守的各个感官,以及对你的身高、着装、头发,各种外貌特点的了解、分析和预判,如同在黑暗狭小的车间里寻找那幅巨型壁画一样地寻找着你。
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已经有多少次在人流中如此探头张望,为的只是与你交换三言两语了—不过时间会改变这一切的,就像过去的每一个独裁者一样。于是我望到你,用交谊舞似的优雅的舞步笨拙却迅速地挪到了你身旁,握住了你的手,用三言两语平复了你惊愕的目光。
于是我们走过熟悉的街道,走过盛夏被炙烤着的人们在门口泼洒的污水。阳光透过只在想象中存在的树荫,慷慨地、毫无保留地照亮了我们年轻欢乐的脸庞。终于,我们被积极侵略扩张的城市居民们挤下了路沿,在道路中央的车流之间肩并肩地走着,沉浸在似乎只有在没有逻辑的梦里才能享受的欢乐之中。
我们讨论着自己,讨论着对方,时不时丢出一些没有必要的、夸张而盲目的赞美;我们讨论着我们喜欢与不喜欢的事和人—当然主要是不喜欢的事和人—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对方之外什么都不需要存在;我们讨论着一些原本不屑于一想地奇特问题:艺术究竟是为什么为人们所爱呢?
我真希望早一些学习艺术史,这样在那个夏日的中午,我就可以从考试后废弃的课本中找到答案,再一字不差地如同一件艺术品一样,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语言背诵出来。可惜当时的我还没有跨入真正的艺术殿堂的大门,于是被迫同古代那些忘记骨感现实的思想家们一样,用臀部慢慢推理探寻答案。
艺术意味着美?并不是—艺术也能是用最让人反感的方式,将不可想象的丑陋展现在人们面前。艺术是个人思想的表达?无数在艺术方面有造诣,无数受人尊敬的人们这么说过。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随心、古怪的艺术家失败,又有那么多屈从、随众、做作的,毫无个人思想的艺术家们成功呢?我们总是说,衡量艺术不应该是按照它在人们心中勾起了多少世俗情感。可是又是什么赋予了对艺术的欣赏高于其他情感的地位呢?如果愤怒,嫉妒,情欲都仅仅是世俗情感,那对艺术的喜爱又何尝不是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人们主观上对艺术的看法又该如何量化呢?那么艺术品之间究竟还有什么好与坏之分呢?那么无数自然生成的普通事物:一根沾有狗屎,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一群中老年人围观一次斗殴,不协调的激素分泌促使的一种特殊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下让人震惊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与艺术界的杰作相提并论呢?
也许艺术只是如街角的白粉,将人们带进梦一般的幻境中。这个幻境或美好或险恶,但一定离事实十分遥远:人们陷得越深,人们距离现实越远,这艺术越成功,越能得到好评,越能将越来越多的人引向她的魅力之中。
所以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定是很好的艺术吧。我不由得感叹。
一定是:我们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每每抬起头望见五颜六色闪着光的广告牌,就默默地加快脚步,心里悄悄做着如今早已实现的梦,立下如今早已忘记的诺言:不求在人群中闪闪发光,只愿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与嘈杂的人们相隔一道不存在的屏障,享受这段如梦如幻的时光。
我只想独自一人,与你面对面坐在拥挤的餐厅里。
不要误会:我内心非常的满足,满足如工作结束的工人坐在忘记熄火、即将碾碎自己的机器上,欣赏着黑暗狭小的车间里那幅被世界遗忘了的、早已斑驳的壁画;在这个短暂、魔幻而美好的瞬间,我才注意到自己有多孤独。
我注视着桌子边沿平行的蓝绿花纹,听着周围人们的欢声笑语;我望着窗外人们来去匆匆,听着你时不时对他们既鄙夷又嫉妒的评价;我在心里思索着最美好的社会与最美好的艺术,听着你平静到不起波澜、闲适到失去梦想的生活规划。我意识到自己有多孤独。
但我依然坐在你对面,依然与你分享着我心底的想法,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即便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会拒绝国王巨额俸禄下的盛情邀请,只是会在中世纪老国王威风凛凛的肖像里,偷偷给身边的侍从戴上手表、穿上牛仔裤、画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服务员,买单了!”
及时为我得到的服务付出应付的款项,避免产生利息或者其他麻烦的想法,把我从回忆中顿时惊醒,使我弄乱了脑海中刚刚理清的一根根线,让我再也不能找到他们的来头与去向。后来发生了什么?地震,拳击,写小说,拍电影?中第,当官,打麻将?当总统,护国法,寻新欢?都不是——生活太平常,太琐碎,太不值一提了。时间只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更智慧,更道德,更正直,更有想象力的人。时间会教会你克制,教会你不要引火烧身,教会你忘记最重要的事,教会你不要把永恒放在心上。我由衷地感谢时间教会我这些。
我与往常一样,离开了我的角落,走出了餐厅;我走过熟悉的街道,头顶既没有树叶遮挡,也没有阳光和雨点。我多么厌恶寒冷的冬天啊!纵使冬天一切既不开始,也不结束,一切都在酝酿之中,我也不愿意节约一点耐心,把自己置于无穷无尽的等待之中。我推开门,走进了熟悉的咖啡馆。
首先映入我眼帘,并使我为之一颤的,是一张面庞:它似乎在我心底某个阴冷的地窖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可不是吗,那正是我刚刚想起的那个人呢!唯一的问题是,我忘记了她的名字:我早该像法国人建议我的那样,将我心爱的人的名字写在自己手背上的。
不幸的是,时间教会了我忘记;幸运的是,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于是当我在她对面坐下,故作自然地询问她的名字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我叫时间。”
这是她的名字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模糊的记忆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寻常所磨灭了。出于谨慎的考虑,我告诉了她一个不为人知的别名。
我叫中国:我每个白天都怀念着辉煌的过去,每个夜里都在对未来无限的梦想当中睡去…
“我在寻找爱…”
那当然,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爱: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世间万物,不过是因为爱而已。
“不,我在寻找一个叫做爱的人…”
我的心头又一颤…还是不要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了…
“我之前经常来这里呀?咦,怎么会从没有遇见过你…太奇怪了。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唔,那太棒了!我得先走了,明天见!”
我必须微笑,同时我也必须叹息。熟悉的服务生看见我那纠结的表情也是会心一笑。
“爱,你如今明白了吗?只有时间才会记住爱,才懂得爱的价值…”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时间改变不了的东西。
—上海,‘15 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