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胥枫
暮色微启,悬挂于苍穹的太阳正缓缓滑落,在天空中留下一抹被晕开的红与江面连成一片,清风拂过,微波凌凌。我就是在这样一个黄昏中,杀死了我自己,这是我第二次杀人。
与第一次不同,我能够清楚的感知到死亡的全过程。当金属刺入肉体,起初还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颈间一凉,尔后是一股热浪翻涌。当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就是死亡来临之际。不过我没有死,却也离死不远了。我渐渐感觉到身体开始泛冷,我仔细地看着倒在脚边的自己,她不断地抽搐,眼神透露着不甘与迷茫。
而我又何尝甘心呢?我缓缓抬起开始变得透明的双手,笑得有些疯狂。许弋,我把她还给你了,你会开心吗?你会想起我吗?又会如何怀念我呢?笑着或难过?可能……什么都不会有吧。
人呐,一生中拥有很多个故事,可我只有一个,你要听吗?
我是木子胥,却又不是木子胥。
我拥有她所有的记忆与技能,但我不是她,却又是她……
“叮咚叮咚叮咚~”直到第三声门铃响起,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粉妆玉砌的女孩出现在门口,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与含在口腔还未说出的“爸爸”二字,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消失殆尽。
“你是谁?”这是她与我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故事的开始。
“我是木子胥,也就是你,或者说,我是你的影子。”我开口道。她一脸审视地打量着我,企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突破口,很可惜她失败了。但她依旧保持着面对陌生人应有的警惕,哪怕对面的那个陌生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我略微搜索了下记忆,从中选出自己觉得尴尬的事件说了起来:“你十岁的时候摔了一跤,虽然你跟大家解释说是自己走神没注意脚下路才摔的,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你想绕近路跟霍子澜来个偶遇,不过因为跑太急被裤脚绊了一下,正好摔在霍子澜的面前。在你十一岁的时候……”
不知为何我就是特别清楚隔壁街霍氏珠宝家的小公子是她的死穴,虽然我并不清楚为什么。
她见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忙开口打断我:“够了!虽然我不清楚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但是还是恭喜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说罢,她侧身退开几步让我进去。为了表示友好,我善意地朝她笑笑:“我真的就是你,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不光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记忆都一样么?虽然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是我真的是你。”
听到我的话,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一脸不爽地打断我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一模一样有什么困难的?!至于你说的记忆谁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们的父亲是生物工程学教授,所以我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后你不想做的事都可以交给我,毕竟我们一模一样。这也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依照程序,我耐着性子跟她讲解道。
她的眉目有些缓和,看着我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真的?我讨厌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你?”
“当然!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看到她有些不满的神色,我接着说道:“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存在。”毕竟我的存在是违法的,我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你要如何帮我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听到我说的条件后,她好看的柳叶眉轻轻蹙起,一脸的苦恼。
“你难道忘了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吗?”我平视她的双眼,温柔地说道,我得让她同意我留下来。
她抱着手轻触着下巴,蹙着眉略微沉思了片刻后道:“不妥,你不能时刻跟在我的身边,不知道一些事情,万一被人问起,不就露馅了么?”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我真的是你的影子,你的记忆我是能够共享的。”我抬眉看到她一幅“我信了你的邪”的表情,一时有些头疼,看来必须得让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这样吧,你明天白天将我锁在家里,然后回来我跟你对一遍记忆,你看如何?”
她有些诧异地望着我,吃惊于我的提议,毕竟没有哪个人会为了骗一个人而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吧。她也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了,看来她真的有很多自己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啊,我在心底默默地感叹道。
就这样我在跃层式住宅二楼最里边背阳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次日,她拿了些干粮给我后依照我昨天的提议将我锁了起来,接着就出门了。我安静地坐在窗边脑海中回放着的是她也算是我的记忆,与她不同的是,那些记忆如同纪录片一样存档于我的脑海,有些细节哪怕她已经遗忘或者模糊,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没有属于自己单独的记忆的,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将是如此,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时间与我而言是毫无关联的,我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甚至我一直以为应当如此。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我的时间开始有了色彩,时间开始与我相接,而一切都脱离了原来因有的轨迹,或者说这才是原本该有的轨迹,我不知道。
当夕阳在江边洒下它瑰丽却又哀怮的色彩,将整个天边烧得火红时,我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看到我坐在门正对的位置看向她时,她吓了一跳,有些埋怨地瞪了我一眼。
我朝她歉意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来了,所以专门坐在这儿等着你,没想到吓到你了,真抱歉。”对着一模一样的自己说抱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反正我不清楚。
“哎~算了。说吧,我今天都干了什么?”她一幅不拘小节地模样,摆了摆手道。
“今早为了与霍子澜偶遇而特意提前出门,绕到他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可是他并没有出现。然后……”我像是重述一遍影片一样,将她今天所做的事一一细数。
听到后来,她的神色越发吃惊,竟一边喃喃道不可思议,一边在房间里找监视器。我无奈地开口道:“这是你给我安排的房间,有什么设备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听到此,她的神色一时五彩缤纷一会儿奇怪地看看我,一会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最后终于眉头松动,神色愉悦起来。我不清楚她是怎样想的,不过我知道她信了我说的话。
看到她有些松动的眉头,我大概清楚了为什么我的存在是违法的,却依旧被创造了出来。没错,可能你已经猜出来了。我不是真正的人类,我只是一个复制品,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替我的本体去做她不喜欢的事。
就这样,我在这跃层式住宅二楼最里边背阳的房间常住了下来。晚上替她写她不喜欢的学科的作业,周三下午去学她不爱的芭蕾,周末去上她之前厌恶却又不得不去的公共选修课以及美术班。我想她唯一喜欢的事就只剩下与霍子澜相关的一切了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我以为这种生活将是永恒时,他出现了,那个打乱了我所有程序的人,许弋。
这天,我如往常一样到教室上她不爱的补习班,在我准备课本的时候,后桌的书本被路过的同学撞在了地上。我习惯性地弯腰帮忙捡起,起身望见一张局促紧张却又干净清秀的脸,我的目光一下子被镶嵌在脸上的双目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啊,干净澄澈,如同新生婴儿才会有的双眸。宛若华山夹杂细雪的微风,风吹过,暗香浮动,一时心头悸动。
我想我是出问题了,一时间脑袋空白,心脏不规则地律动,热血翻涌。我强按下身体的不适,将手上的书本递给了他,生硬地应了一声他的答谢后,转身僵坐着等待上课铃声响起。
可能我真的出问题了吧,我再一次在心底肯定道。整整一天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与他相关的影像,耳朵总是不经意地捕捉他的声音。我突然希望木教授爸爸出现在我面前,给我诊断一下自己究竟哪里出了毛病。
自那以后我每天期盼着周末的到来,每天翻阅着与他相关的影像。他局促不安地跟我本体打招呼,得到回应后发光的双眸。在影像中,我总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斜后方的位置认真地看着我的本体。我多想知道会不会是他,可我的本体从来没有回望过。
她永远专注且执着地望着她正前方的那个身影——霍子澜,尽管对方从来没有回应过她。在我不断反复研究影像的执着中,我终于断定那道视线缘于何处——许弋。那个扰乱我的编程,让我困惑又迷茫的人。
不知道为何,当我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面对我的本体,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波动。心底有些莫名的感觉,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疼痛过后却又像是被人灌下醋与芥末,酸涩、呛鼻翻涌而来。
而这种奇怪的感觉导致于我不是很想看到我的本体,甚至有一种想要反驳本体跟我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早上好”,我甚至都想回一句:“好什么好?关你什么事?!”
在这种奇怪的情绪中,我越发地不安,越发地希望遇见木教授爸爸,问问他我到底怎么了。可是这个时代只有木爸爸,没有木教授爸爸。
没错,我不属于这个时空。我在2055年的春天,诞生于一家科技公司,虽然我的出现是违背人世伦理的,可我依旧被创造了出来。我的存在源于一名父亲对于女儿的愧疚,木博士将我创造出来的主要目的是让我替她的女儿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也是他对我所设定的程序。
他的本意原是好的,但是我还是觉得父母陪在身边,比我替他女儿做她不喜欢的事要好得多。木教授将我投放到2017年离他最近的一个江边后,就没有在管过我了。
在这种惶恐不安与迷茫无措中,我惊奇地发现,我对于许弋与我本体对于霍子澜竟然是一模一样的!我想,我的本体应该能够告诉我答案。
傍晚,本体如往日一般敲开了我的房门,她双手抱着一叠书本,穿着一件粉红色公主裙,笑吟吟地看着我。难道这个模样对许弋的双眼有聚焦作用?这是我脑海中突然闪现的疑问。
我看着本体,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作业,而是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总是望向霍子澜?”听到我说的话后,她略带敌意地审视着我。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她警惕地开口道,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难道……你喜欢霍子澜?!”
“喜欢?”我如同浆糊的脑子一道灵光闪过,想要抓住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原来那就是喜欢……”
我感受到她的敌意越来越浓忙开口道:“我不喜欢霍子澜,只是奇怪于每天记忆中都有他身影出现,所以问问你。”
她听了我的话后,敌意依旧没有减少分毫,这让我既头疼又无奈。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不喜欢霍子澜,我可以共享她的记忆,但是她却不能够共享我的。
“那你喜欢许弋么?”我忙转移话题,问出了这个我特别想知道的问题。
“许弋?”显然,她的注意被分散了。“这个名字好熟悉,我们班的?”
听到她的话,我一时间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他们不会在一起,难过的是我如此喜爱的人竟然这般卑微,甚至他喜欢的人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不过就算他们不会在一起又如何呢?这并不影响我与他没有然后。
似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激动地问道:“这么说,你不会喜欢上许弋了吧?!”
喜欢上又如何呢?我只是一道见不得人的影子,是不可能有所结果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心情跟她继续交谈下去,敷衍地应了她几句后,拿过作业不再讲话。她见我兴致低迷也识趣地出去了。
我一面沉浸在爱而不得的哀怮中,一面困惑于我竟然会有人类的情感。不过很快我就释然了,我有着人类一样的躯体,除了我是复制出来的之外,我和人类没有差别,所以喜欢上许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平淡如水的日子加了些醋与芥末,使人感到有些酸涩与呛人。我不再每天翻阅着影像夹缝中寻许弋,因为我知道,没有可能的事情多想只是徒增烦恼。
可是,人生怎么可能完全平淡无奇?它虽然枯燥乏味,却并不代表不会予人痛苦。霍子澜不知从哪儿得知许弋是他家珠宝集团死对头的公子哥,竟然让我的本体怂恿许弋去偷他家公司最新款的珠宝设计!让我愤怒又怒其不争的是,她竟然答应了。
我惊讶于没有陷入爱情沼泽的男性,对情感的敏锐与谋权的睿智,如霍子澜;无奈于女性对于爱情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如我的本体;当然身陷沼泽的男性同样如此,如许弋。
我安静地看着脑海中的影像,许弋穿着一件休闲的格子衬衣,衣袖绾到手肘处,阳光帅气。他一脸讨好地将手中的设计图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人,那卑微的姿态让我的心都疼了。
“子胥,设计图我给带来了。你要喝点什么吗?或者有没有想看的电影?”他绞尽脑汁地为与我本体待久一点而找话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般珍视地人竟然会有如此谦卑的模样。
“许弋,真的是谢谢你了,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想早点回去,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她一脸作态地编着她本人都不相信的话。
许弋一脸慌张与心疼,“真的吗?哪里不舒服啊?我带你去医院!”。我冷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对着一个虚情假意的女人嘘寒问暖,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中形成——要是我能取代她就好了,反正我们一模一样!
我心惊于这个想法的疯狂,忙做着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可是心底又隐隐地期待起来。
“啪嗒!”大门开了,本体见到正在抹大厅桌子的我有些不自然地将手中的设计图往身后藏了藏。“回来了?”我没搭理她,继续擦着桌子。
她姗姗地应了声,往楼梯走去。“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啊?我能瞧瞧吗?”我缓缓开口道。
听到我的声音,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忙跑过去扶住她,却在她站稳的一瞬间被甩开。看到我被甩开的手,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没……没什么。”
我承认我有些愤怒了,我原本想着她将设计图还给许弋,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日子还是像往常那样,我依旧只是她的影子。可是她的态度明显不是如此,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害怕我阻断她的好事,以及她想要向霍子澜邀功的迫不及待。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给许弋带来多大的麻烦?!”我试图与她讲道理。
“那是他心甘情愿!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就算图纸还给了他,你和他依旧不可能,不如把图纸给我,让我交给霍子澜,成全我们一对!”听到我的话,她突然激动起来。
“成全你们一对?!你难道不知道他根本不喜欢你,只是在利用你而已!”我强压下自己的怒火,直视她的双眼。
而我的那句“他根本不喜欢你”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猛地推了我一把,神色激动,原本可爱俏丽的脸涨得通红,“那有怎样?!总好过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被许弋知道要强!你别忘了你只是我的影子,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哦,不对,你根本不算是人……”
我只听得“嗡”的一声,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被绷断了,一片混沌,只想让她闭嘴。我忙伸出左手将她的嘴捂上,可是并没有什么用,余光扫到右手捏着的抹布,忙用抹布将她死死捂住。
没过多久,世界终于清静了。在我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冰冷了。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虽然我并不清楚为何会发抖,就这样我在她冰冷的身体面前坐了一宿……
“叮铃铃~”一道铃声将我惊醒,我慌张地起身将她拖到冷冻室里,关好门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到客厅接起了电话。
“喂?子胥,是你吗?你今天好点了吗?”话筒里传来许弋如同春水般的声音,渐渐抚平了我不安慌张地心。
“嗯,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谢谢关心。”我学着本体的说话方式回应道。
“那就好,虽然好了还是在家多休息。对了,你明天有空吗?听说电影院新上映了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听到我说好多了的他显得十分开心与放松。
我心中一阵酸涩,“明天我有空。”
“那……那明天要一起看电影吗?”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好。”我压下心中的酸涩,没事,从今天起我将不再是影子了。
时间在期待中一晃而过,我早早地来到了相约地点,看到不远处忐忑激动的许弋我并没有立马出现,而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安静却不平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在与相约时间迟了十分钟后,我缓缓起身,朝许弋走去,像是新婚妻子走向丈夫那般走向他。我的心里一阵雀跃,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淡定从容。
“你是谁?”这是许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一时间有些发懵,“我是木子胥啊。”
“不!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她不可能会那么早到的,虽然你等到现在才过来。她怎么样了?!你把她怎样了?!”他急切焦急的神情像是一把锋利的带有倒刺的刀,毫无征兆地捅向我的心脏,刺进去疼,取出来更疼。
“你放心,她好好地,我会把她还给你的!”我朝他温柔地笑着,视线模糊,“她让我把图纸转交给你,她说她用不上了。”说完,我昂首挺胸却又溃不成军地离开了。
我是一名克隆人,虽然我的存在是违法的,可是木教授爸爸依旧将我创造了出来,为了弥补他的自私对我造成的伤害,他给我设置了时光倒流的枢纽,可是只能用一次,使用后我可能会死,也可能迷失在错乱时空中。
我给自己花了美美的妆,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站在江边,安静的等待我从2055年过来。然后亲手杀死我了自己。
与我第一次杀人不同,我能够清楚的感知到死亡的全过程。当金属刺入肉体,起初还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颈间一凉,尔后是一股热浪翻涌。当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就是死亡来临之际。不过我没有死,却也离死不远了。我渐渐感觉到身体开始泛冷,我仔细地看着倒在脚边的自己,她不断地抽搐,眼神透露着不甘与迷茫。
而我又何尝甘心呢?我缓缓抬起开始变得透明的双手,笑得有些疯狂。许弋,我把她还给你了,你会开心吗?你会想起我吗?又会如何怀念我呢?笑着或难过?可能——什么都不会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