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夜,风初起,摇坠菱花窗外硕大桂花树的枝桠,桂花瓣便如落雨一般倾倾撒撒,氤氲着浓郁的暗香,开始弥漫扩散于整个小院、帘陇、被褥、绸纱……
时间慵懒,已经近晚的天,簟帐下久睡的她从昨夜睡至现在还未起来,只从华锦被里探出半臂冰肌玉骨地胳膊,揽了揽睡得凌乱,被后脑压紧有些凌乱的青丝,姑且把它捋于枕头旁,略微舒了舒眼,嗔了嗔退淡了的黛眉,翻身向里对着墙壁,气息渐渐又平缓了下来“只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她想到了昨天早晨听到的这句话,心情又沉重很多,有些想哭的冲动。
昨日早上,她应邀前往瑶池献舞,舞池里她婀娜多姿,美丽倾城,伴着仙乐萧韶,尽显仙境脱俗之境,赏舞的是一些闲暇之余无事可做的仙官,虽然聚会于瑶池,但并非西王母亲自举办,也并不算得隆重。
自从吞下那颗仙丹飞升成仙后,她冷清得孤寂,但倾国绝美的容颜算得以永驻,这也是如今惟一值得她欢喜的骄傲了。
赏舞的仙官们击掌为她打着拍子,两只眼珠子直溜溜盯于她身上,如痴如醉欣赏着,加上风醅的沉醉,琼浆的甘爽,赏客们仰着通红的脸,红蒜鼻,圆睁着眼一眨都不带眨一下,从她的头,直看至她的脚,迷醉的眼神似乎稍许还有些不足,更迫切的想把她看穿,想把她看透。
“他们永远都不懂得欣赏你的舞姿,相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娥你不要太天真了,这世上能懂得你舞的又几何呢?”她每次献舞回来怀里的玉兔总对她重复叮嘱着这句话。
“可是我真的太孤单了,当初吞下丹药,为的就是保住自己容颜不老,但若没人称赞,我又要它做什么呢?你知道我总是不太自信,我不可能孤芳自赏吧?就算他们庸俗,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何况人生来也就是给别人看的,多看几眼与少看几眼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抚着玉兔长长的双耳喃喃地答道。
“不管仙人还是凡人,始终都是人,人总爱附庸风雅寻找着自己所欲想而不能得到的东西,真正的欣赏便是闭眼静心冥思,用心去体味,抛弃色音味的干扰,眼睛本就是一种虚幻的假像,何况欣赏本来就是一种遥远的—距离”玉兔仰头凝望着她绝美的脸庞。
“兔儿,你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其实你应该有所发觉,到昨天丑时,他已经整整守了四十四年……我天天都能看到他独自立于望月台……”
“兔儿你不要在说了!”她绝美地脸颊间浮起几丝不欢快了。
“小娥,你回去见他一见吧!夫妻一场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呢?当初是你……”玉兔的声音有些哀弱。
“闭嘴!”她一声呵叱后便即刻起身,把怀里的玉兔往地上狠狠一掷,裙尾一摆,勿自去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莽夫!吭货!怎能与我相配!’一曲终了休息的时候她这样想到。
“嫦娥仙子,来来来,辛苦了。”她刚下了舞池,几个仙官早已经满面堆笑,众星拱月引她入座,精心挑选着各种仙果与茗醅犒劳她。
“嫦娥仙子,我与你也算邻居,来我敬你一杯酒。”她抬起风眼一看,是那终日在她门外砍桂树的吴刚双手捧了一盏琥珀茗浆呈到了跟前。
‘一根筋!’她心里暗暗骂了句,却含笑用纤纤兰花指接过,凑于嘴旁掩口慢悠悠地品尝着酒味的浓郁与甘甜。
‘当年若不是跟他哥哥打赌,或许玉帝便是他,原本赌他一日便能砍完广寒宫里的桂树,却困了他一生,但他依旧砍着,这不明摆着他哥哥怕他夺帝故意使诈下的套,他还坚定的说终究一日会砍尽的。’想到这,她心里有些恶俗世上竟然有这样的蠢货,喝他的酒感觉污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喝入口中没有咽下的酒浆原还吐入杯里,顺手往地上一撒,自顾起身进了舞池,留下一脸尴尬的吴刚木立于原地。
火德星君见她不买吴刚的账,暗自偷笑,灌了一盏白玉醴酪浆咂了咂嘴,蹭于吴刚身旁:“嘿嘿不买你的账哩,嘿嘿……”
“哼!只不过是个玩物而已,看着吧!我吴刚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吴刚把杯里的风髓一口灌尽,当着众仙的面扔下了这句话,怒目拂袖而去。
众仙一愣,目送吴刚走后便把目光全聚于她的身上,看她是个怎样的反应。舞池里的她兀自一怔,纤纤玉指停滞渺渺腾动地仙雾之中不在动作,稍晌才回神过来:“呸!什么东西!”她边收起舞姿,玉颊满覆愤然,长长的水袖向身后一掷扭头便走,也不理会在座仙官。
如此的不欢而散,败坏了各位仙官的雅兴,但拿她没办法,毕竟她可是玉帝身前的红人。
她想到此,心里无名之火愈发旺了起来,在也没有睡意,翻身起来,背靠着枕头呆呆半躺着身子,仰头望着帐子痴怅。
“小娥,是你起来了么?”隔壁的湘妃帘应声响起来。
“兔儿么?你进来吧,上床来陪我说说话吧。”她转脸朝床沿下微微看了一眼说。
玉兔依言跳到了床上爬入她怀中蜷缩着身子侧脸贴着她单薄的衫衣。
月华澹澹,斜射地银白从菱花窗格透撒进来,染白屋里大半的地面,又映澈着帘里她醒来尚有些苍白的脸庞,使她愈加的美丽凄惋,七分丽质外浮三分哀惋,这是一种若病的微凄之美,连怀里的玉兔也忍不住看得不想多眨一眼。
“我们是好朋友么?兔儿。”她沉眼看着蜷缩怀里地玉兔,不时用指轻抚着它的绒毛有些哀伤地问道。
“小娥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话?你怎么了?不开心么?”玉兔摇了摇长耳,大抵她身上的香味过于浓烈,不由得让它裂开了三瓣唇,打了个喷嚏,前爪搭于她手背伸着懒腰关切地问。
“开心?你见我有过么?难道男人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子么?”
“……我也不知道,但他…”玉兔怕又惹恼她没有在往下说下去。
“哦,你说吧,我不恼你的。”
“他……是个好人!”
“何以见得呢?他虽然射日有过一时小小的名气,当初我把他错看成是个英雄,委身于他,从未想到……”她初时地口气渐渐转为凄凉地绝望。
“未想到什么?”玉兔问。
“未想到他是那么穷呀!我天天跟他遭老罪了,他哪有什么本事!连只野鸡都打不到,害得我顿顿都吃那恶心的死老乌鸦肉做的炸酱面!”
“……味道怎么样?”
“你哪里知道!他从早上便出去打猎,我饿着肚子等他等到深夜,等来的就是他提回来死了多时硬梆梆的老乌鸦!而后叫下人用这死肉做面给我吃,从嫁入他家门的那天起,我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上顿是老乌鸦面,中午还是老乌鸦面,晚上还是老乌鸦面!在吃两年我都成老乌鸦了!吃得我打冷噤!”她柳眉有些倒竖的骂。
“小娥,你觉得什么是好日子呢?”玉兔问。
“我最起码以前也是富家小姐,锦衣玉食,珠宝满箱,到哪里都有人伺候,被人宠着,为我鞍前马后……那日子便是好日子,可惜……”末了她尽于有些绝望的口气长叹着。
“那现在比起以前呢?”
“自然好多了,甘沃餍肥,衣锦荣华,金银粪土……”
“那你不也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么?”
“是阿……我从未这样对比过,我甚至比以前更难过,兔儿,你知道么?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玉兔不答,把整个头缩进绒密地毛间,双耳也开始垂于背间,半眯着眼有些睡意开始打盹了。
她也便不在往下说了,扭头看着一地的月白阵阵,微袭着这里独有的阴寒之意,使她觉得更竟于像宫廷深处的冷宫或者困住自己的牢笼。
广寒,广寒,忧思长长路漫漫,冷桂香残,月华澹澹,宿泪珊珊……
‘叵—叵——’莹辉淡淡而又寂静的院子里,沉闷有节奏的声响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她惺松朦胧地眼神开始涌动出几丝不安。身子微微一促,这一动作使得怀里的玉兔也微微动了动身子,警觉地竖起长耳:“小娥,是他在砍树。”玉兔说完伏于她怀里又不动了,两颗玛瑙般水灵灵的双眼长长凝着她。
“我知道……”她心情愈发忧虑,但并未全说出来。她有些担心昨天早晨瑶池之事会彻底惹恼他,更担心他忿忿扔下那没有后文的话。
‘他会怎么报复我呢?我不过只是一个弱女子,阿,无依无靠呐……’想到这她开始迫切担心起来,倘若他真的要报复,自己将毫无招架之力,他有钱有势,而她一无所有,如今自己所吃的住的哪样不是他的?这广寒宫在她没来之前,他便守在这里,广寒宫真正的主人,是他吴刚,而不是她嫦娥。
思前想后,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寄食者罢了,只是吴刚贪图她的美貌迟迟未发作而已。
她开始为瑶池所做的事情有些懊悔,责备着自己的孤傲跟不识抬举,寄人篱下还如此的傲娇,即使他在怎么对她有心,依旧也会有厌烦的时候呢,男人呵,他喜欢你的时候你便是个宝,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根草。
这一想,她心里越乱成一团麻,索性伸手向床头案台上取过衣赏:“小娥,你要起来了么?”
“我睡不下了。”她边系着纱带边回答。
玉兔听她这么说,跳下地来,旋身过后,一阵冷烟弥绕,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秀美的女子立于床前,准备服侍。
洗过脸,她打开房门,环眼看着满是汉白玉铺彻的小院里正徐徐落花地桂树,转头向玉兔说:“兔儿你捣药去吧,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不用跟着了。”
玉兔依言寻了捣药杵进了侧屋合了门便在也未出来,不多时隔门传来药杵撞着器皿的声音。
她宽了宽心,沿着白玉小径顺着那‘叵—叵—”砍声寻去。
她害怕他的报复,因此打算为昨天瑶池的事道歉,希望他可以不计前嫌。
桂树成林,巍峨耸天,桂花一地,阵阵扑面而来地冷香熏得她有些发晕,莹光碎碎地从树叶间倾撒,月阴斑驳着。几分阴寒,又几分冷香……
转过几障桂丛,便可以看到吴刚赤着上身,衣服缠于腰间,双手挥着擎天大斧,对着老桂的虬根‘叵———叵——叵—’大开大合地伐着,擎天大斧于空中化作半月一次一次如凶狠的猛兽向伐口咬去,月辉斧光交隐,映彻着吴刚沁出薄汗健壮地肌肉更加的紧实而健美。
她心下小动一下,但并不为他这强健的体魄所吸引,在她眼里,假如男人要用体魄的强健来分出高低强弱的话,那么这个世界里,恐怕除了那个他,所有的男人都不算是真正的男人,而吴刚,同样不算个真正的男人。
那个他,有着她见过世上男人最广阔厚实的胸膛,让她靠上去便永远不想在起来,让她沾上去便想跟它深深溶成一体。这也是至今使她最值得眷恋他唯一的地方了。
他有着最宽广的胸膛,足足有四尺四,她曾经好奇的不止一遍遍叉着手指量着,四尺四,一寸都不少,她记得太清楚了。
眼前的吴刚,如果站在他的身旁,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可是,世间男人的强弱并不是依靠身体的强健来区分的,倘若是,她又怎么会离开他呢?
吴刚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依旧挥着大斧卖力地使劲,时而几片桂木渣从伐口处腾飞四溅‘啪’打落了很远处地桂枝。
‘———叵——叵—叵’
月色寂然,影着她投于地上地倩影,她手抚桂枝看着,但始终没有打起勇气走上去,跟他搭上话。
在她眼里,任何男人都是不值得为他们道歉的,即使自己真的做错了,她也不想去道歉,在她看来,自己那么美丽,如果道歉,岂不是有损自己的身价?
或许是被人们众星拱月般围绕得习惯了,自古以来只有别人围着自己转,此时要突然反过来,这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她是那么的美丽倾城,仿佛是天空中最闪耀的那颗星星,男人在她身上失了魂,女人在她身上妒了心。
‘向他道歉,万万不能的。’她心下又打定了主意,坦然的朝吴刚走了过去
“喂!”她脸间浮动着笑意。
“小娥?呵呵,你怎么来了?”吴刚停了手里的活计,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切!难道我就不能来么?很意外么?”她语气有些骄嗔。
“呵呵,你很美……”吴刚边说边色眯眯的盯着她挪不开眼睛了。
她心里一震,一种被赞美的满足感充斥了全身,突然间觉得,其实他这人也并非她想像中的那么坏,倒有了几分喜欢他的直白与坦率起来。
“……阿,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你别骗我”她更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神色惊喜忙重复问了一遍。
“真的美极了,就连这夜月光华都黯然失色……”吴刚边抬头仰望着头顶的月边极力赞美。
她满颊起了有些薄薄地绯红,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吴刚见到她这娇矜的神情,瞬间失去了大半个魂,忽地靠近她身旁‘扑嗵’跪倒她的面前,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仰面痴情脉脉望着她的脸,重复喊着她的名字:“小娥,小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对你的情意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些年来苦苦对你相思吗?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一生一世心里只有你一个!只对你好!”
吴刚每说出一个字,她的心便‘砰砰’小鹿乱撞一起,如此肉麻的话羞得她想要摔开他的手逃离,无奈她越摔他越握得紧,最后干脆双臂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不放,她满脸臊得紫涨,心也‘突突’一个劲快撞出胸口,气息颤颤,四肢也微微抖动:“你,你这是,干什,什么……快,快放开我,被别人,人看到,到成何体统,快,快起来呀!”
“不!小娥,你不答应我便不起来!即使所有人看到了,你不答应我还是不起来!小娥,你就忍心看着我这样子?为你忧心,为你憔悴,小娥,小娥,你答应我吧,你答应我吧……”吴刚仰头望着她臊得紫涨的脸,尽于开始带着凄惨的哭腔求着她,求她答应他,求着求着,她看到两行泪便从他脸颊划了下来。
他那一句句肉麻的话,流下的两行泪,跪倒在她面前,抱着她腿……她的心,软了下来,这一系列的举动让她感到欢欣与满足了。
月色柔弱得好似一匹薄纱……此刻她竟然激动得流下了泪。
两人便这么默默在柔弱月纱各有各的哭道:她的泪划落于他的头顶、背上…他的泪划落于阴冷地土地上,两人哽噎着也在不开口。
办晌,她微微收住了激动的情绪,擦了擦湿腮的泪痕满意的说:“你先得回答我个问题。”
“小娥,你说我听着,不管几个我都听着。”
“瑶池之事虽然我不屑在前,但你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稍稍从美梦里醒来,质问着让她恶俗而担心的话。
“小娥,你要相信我!阿,我发誓!那只是我一时酒后胡言。倘若我以后在出此言,必遭天打五雷……”
“行了,你起来罢。”
“小娥,你答应了?阿!!!”吴刚兴奋得跃地而起,张开双臂发了疯一般边跑边喊着,等他发足了疯转身的时候,她的身影早不知何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夜已去了大半的光景,粼粼地月辉吞吐着不甚浓厚地云彩,穿云而过地月光照耀着她的归途,投于地上的影子短得几乎快踩于脚下只剩一个暗点,月华正当空。
曾经未到广寒之前,她总以为月亮便是广寒宫,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广寒宫其实只是离月亮很近的一座奢华的宫殿罢了,惟一与凡间有所差距的是,只要她登上广寒宫顶的练月阁,扶着汉玉栏伸手便可以摸到空中地月亮,细腻并且温润的手感,摸起来很舒服,但也很凉,就恰似一枚巨大晶莹璀璨地琼瑶挂在面前,散发着银白清亮地光辉。
广寒宫里里外外除了桂树之外,最多的要数各色的宝石与美玉:虎眼、祖母绿、玛瑙、翡翠、猫眼、石榴、尖晶、紫玉、冰玉……
整个广寒宫殿是吴刚用了九万八千六十块冰玉所筑,其余地砖小院雕檬栏杆用的皆是上品汉白玉…小至各色用具器皿,无一不都是上好的玉石打造,即使随手拿上一块,足够凡人享用几世奢华。
她此刻停了下来,举眼看着面前一望无际茫茫的土地,跟凡间的土地一样,但里面种的却不是庄稼,而是玉,这玉田也不知道几千顷,只能看到与天地连成一条细线,一眼广浩看不到边际。
若跟蟠桃相比,种玉的时间远远漫长得多,九千年发芽,九千年开花,九千年结玉,二万一千年仅仅才能结出一枚美玉,玉的形态万千,也不用琢磨,完全顺应天时,浑然天成。
玉树金枝玉叶,开着各式重台斗大的繁花,还略略有股淡雅幽冷地芳香。
玉是吸取日月精华之物,广寒里所种出的玉,吸足了月光地精魄,自身里带着一股寒意,夏解暑,冬吸寒,避百毒,即使在仙界也是可遇而不可得之物,惟独只有她从未把这些玉当作珍宝对待,对于玉,她看得有些凡了。
此时玉田里种下的玉正直开花之际,美丽异常,她缓缓走了进去,她并非贪图着玉田里种下的美玉,她更在意的,倒是那股特别好闻淡雅冷冷地芳香。穿过一棵棵玉树,她瑰丽的倩影渐渐淹没在浩翰金光闪泛着的百花吐艳玉海里,闻着这令她痴迷的玉香。
玉花大而繁盛,久开不凋,于她头顶遮得郁郁葱葱,只有两花交接处留有一条细细地缝隙,月光似细线般投到她的脚下,碎阴森森,使她感到有些阴暗,她开始有些抱怨着这硕大的玉花遮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手抚金枝,轻轻摇了摇,仰头嗔望着玉花柔柔而略带一丝哀惋痴痴地问了一句:“我,美么?”
她这一嗔嗔地痴问,话刚落,身旁的玉树倾刻间失了生机,金枝开始羞涩地垂向地,繁花也像快凋零一样瞬间委靡了下来,一一紧闭起绽开地硕瓣,玉树繁花都羞涩了。
她的眼前一亮,整个身体于莹莹地月辉下沐浴着微光,呵,她心里异常的欢喜,脸间不经意再次流露出倾城地笑意。
然而,这倾城一笑过后,她脸间欣喜地神色也在一瞬间沉寂了下去,很显然她并非发自内心的快乐,这只是一种触景后潜意识的神经反应,短暂得抵不过几次喘气。
她内心又被孤寂与忧虑时刻交扰着,寂寞,来源于她一个人在这个清冷的地方待得太久的缘故。忧虑,来源于自己给吴刚那不言语地承诺。其实她一直在心里犹豫着是否接纳吴刚,本来她是主动的,但吴刚一系列的举动与表白,在一刻之间便打败了她。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有些逆来顺受地想到‘只要他能做到对我发誓承诺的那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她就这样反复地在心里自语着。
她的要求很简单,找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过一辈子,此刻她所忧虑的,便是吴刚是不是能依靠的男人。
她越想越乱,越是心慌,再也没有心思往玉田的深处行进,开始辄身而反,周围丝毫没有任何活物地响动,呵,又是寂寞冷清的玉田,清冷地月光,也是好寂寞,好寂寞地照耀着她,寂寞,她陷入了无止境寂寞划破地地域了……
门掩应着探出墙来桂枝的疏影,有些错落交应着门坎‘呀’她轻轻启开半扇,一脚刚迈进门坎内,正头顶处恰好凋下一朵桂花,不偏不奇,恰巧正落至她地额心,擦着她额头细微地绒毛滚过鼻梁,又朝着下滚落,她轻轻摊开手心,花瓣便从她轻纱袖顺势滚于她手心。
她轻轻握起玉指举于眼前细细观赏:“小娥,是你回来了么?侧屋里捣药的声响戛然而止,话音刚落,玉兔早已经立于门前候着。
“兔儿,你跟我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她头也不回地朝闺房走去,吩咐着。
于是把刚才她与吴刚之间发生事情一五一十向玉兔讲了,末又问玉兔:
“兔儿,你觉得我这样做好吗?”
“小娥……”玉兔听罢有些不可思议。
“兔儿,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假使我不依,吴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她话语有些哀泣。
“小娥,你真的是喜欢上他了吗?还是因为别的……”
“我讲不好……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也讲不清了,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小到大都是男人围着我转,只要对方长得不丑,我答应就可以被宠着,喜欢是什么东西?什么感觉啊?我不晓得啊,我只晓得别人喜欢我啊……”
“……那你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依了?你总得有个明确的界限。”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弱女子罢了,就看他还算不丑,没有其他感觉,并且我怕倘若我不答应…”
“你就那么怕他吗?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不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反而忌头忌尾的!我实话说吧,就是因为你的软弱才可以让他得逞!”玉兔神色有些气愤。
“你只是说一些不相干的闲话罢了,换作是你,你难道一丝怕都没有吗?把我们扫地出门,一样盘缠没有,我一个弱女子漂泊无着落,去哪里呢?你倒是可以跑去银河边啃啃草皮,难道也让我去啃吗?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呢?”她也有些抱怨。
“我没有怕!”玉兔语气果断而坚决。
“也是阿,想你那次逃下界去找光头,勇得去嘞,最后……”她感觉到说得有些过了,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下去。
“只要是我喜欢的人,即使再难我也会坚持自己,不会像你,这个要那个要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全被你占尽了!”玉兔被她一席冷言冷语激得满脸涨红,但口气却让她无可辩驳。
“可毕竟你是你,我是我……”
“小娥,你总是在为自己的软弱找一大堆的借口”玉兔神色缓和许多,心平气和安慰了一句,勿自悄悄退了出去。
夜已经相当沉了,她再次犹豫之后,终于决定了。
她以后便是广寒宫名附其实的女主人了,她脸上有些喜形于色,多年的寄食与孤孀的生活宣告着结束,她纵然是个小寡妇但也有爱的权利,这不还有人抢着为她挑水,劈柴,她才不信那些鬼,先满足好自己的需求才能谈其他,毕竟她觉得自己是个踏实的人,为什么她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呢,这有什么错。
告别令她心酸的过去,并且憧憬着将来,这是对未知将来一种美好的希望,同时又是对于曾经苦涩的岁月一刀两断,这让她放下背负了许久的精神包袱,因此她整个人像得到了新生一样。
她自此更精心地打扮雕琢着自己,投资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珠光宝气,严然间,摇身一变成了贵妇。她的美,时时刻刻在扭转着她的命运,她越来越相信,当初选择吞下仙药飞升离开他,是最明智的选择,既然他给不了她所要的幸福,那么自己何苦死死守着他,人总该要为自己想想,这有什么错,错就错在这个叫做后羿的男人没有一点责任心跟上进心。
诺大的广寒宫,精致且奢华,其余的自然不必说没得挑,月神望舒驾驭着的白玉虬灵御,迅雷如风,她想去哪里就可以坐上去哪里,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吴刚也对她颇为尽心,两人也开始白般柔情恩爱着,日子渐渐也悠然游过。
一夜至晚,吴刚前往天河赴宴,夜至宵半,她全无睡意,吴刚临行前嘱咐不回来过夜,如今她一人独寝,自然有些愁眠难寐,于是独自批衣起身,沿着汉玉幽径独自漫步,欲图疏散精骨,刚踱至玉田边,便听得玉田里的玉叶有些响动,凑近一听,便听见一个男人喘着粗气,时光旖旎(此处省略)……
她轻轻用手指拨开挡于眼前的玉叶,(此处省略)她脸涨得绯红,急忙垂下眼,眼睛在不敢去看,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是去是留:“你不怕……(此处省略)”女声说道。
她突然感觉掉入了冰窖,心下一冷,两行冰泪便从眼眶里滚出。
月尾森森,茫茫地玉田被素素地月纱笼罩着,明亮,静谧,连时间也快为之伫足了下来……
寅时的五更天,即将初晓,冷冷地深宫里传来她微凉地叹惜与幽泣,幽然地泪雨潇潇。
屋内也没有玉兔的身影,只她一人呆呆地对着铜镜深坐,镜锁寒愁,镜凝冷息,她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了大半,死灰木立着。
除了痛,剩下的便全是恨!想着想着,虽然满腹俱是苦水,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方式,心下又是一阵隐隐作痛,便在也止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咿呀’只见玉兔端着一匾金黄色的桂花瓣进来,见她哭得像个泪人,诧异的喊“小…娥…你怎么了?”。
“兔儿,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不漂亮?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他对我说过今生今世只有我一个呵,他为什么会去找其他女人!我不甘心!……”
“你别傻了……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他说的那都是谎话,他怎么可能会爱你…回头吧……”玉兔轻轻搂着她的头安抚着。
“回…头…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呵!……事到如今你既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走吧,我们走吧,离开,离开广寒宫,永远,不再回来。”玉兔泪痕坚决的说到。
“我们又能去哪里呢?不管天涯海角,以他的能力,迟早都会找到我们的,倘若把他惹怒了,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不……不……”她开始无端的恐惧与仿徨。
“只要你愿意,不管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小娥,你难道就只会逆来顺受吗?小娥,我们逃吧,逃下界去,去找羿,他一定会帮你的,小娥,小娥……”
“…太冒险了,不…我们会上斩仙台的…不……羿他也不会原谅我的……”
“小娥!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虽然不能逆转,但我们可以选择,我们可以不做仙!现在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选择找羿,毕竟夫妻一场,他不会不收留你的”
“…不做仙…我会变老…我做不到……我不想变丑”她更难以接受。
“小娥,曾经你把美貌当作骄傲的资本,如今它成为了你的负担,你醒醒吧。正因为你漂亮的外表迷惑着吴刚,而吴刚喜欢的只是你的美貌,并不是真正想接纳你!”
“兔儿…我求求你不要在说了好不好?我美并不是我的错啊,我的心好冷好乱,不管如何,我总要当着面问问他,那即使要离开他,我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了…”
“小娥…你为什么会那么傻,这不是你的错,但你应该清醒的时候却怀着侥幸心理……”玉兔搂着她喃喃地说到。
久久无声了,两人紧紧相拥着彼此,月光依旧,破过菱花窗格斜斜射来,铺了一地碎玉斑澜,月白一地……
仿佛眼泪永远是她愈合的良药,只要还能哭,只要还有泪,她感觉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小娥,你既然还是不甘心,我不阻止你,只是你不要忘记,如果没有退路我们就去找羿”玉兔抚摸着她后背长长地青丝喃喃嘱咐道。
她内心腾起阵阵温暖地波澜,举起头,抬着噙满泪珠的眼感激着她,楚楚哀怜地感激着她:“兔儿,我的好妹妹…”
月蕴云浮,屋外的桂花瓣一夜过后,又拂落了一地,米黄一色,冷香浮动…
吴刚身上尚且弥漫着玉田的花香,回来的时间也不久,酒劲也刚上来,于是又踉跄着双腿朝她的闺阁晃去:“小娥,我,我回来啦,想死,死我了………”吴刚边说边一脚踹开门,斜眼扭头四目环顾一周,方才看见她对着铜镜背对着他,唯独一道白白的衣纱与披腰的乌发留给他,几分朦胧,几分婀娜,他一时看得如痴如醉,嘴里含糊念叨着她的名字:“小娥你好美……”
“起开!”她愤怒地呵叱到。
吴刚闻言一楞,恢复了一些理智,感觉到她的反常,忙用无尽温柔的语气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话如一汪绵绵的水从她耳里流入,直暖心田,原本极其愤怒的她,被他一席缠绵的柔语化得不在留有一丝痕迹。她再也说不出预先打算发飙的话,反而蹩过脸,不咸不淡弱弱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但她始终不在让脸正对着吴刚,吴刚被她这么一引,俯身侧脸偏偏要看她的脸,她蹩到左边,他便跟到左边,她蹩到右他便跟到又,嘴里还不时发出‘咦…咦…咦’孩子般的惊讶口气,逗得她哭笑不得,于是她也便不在躲着他。
吴刚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只见她的一双风眼肿得像两颗红桃,面色亦悲亦喜,腮颊间被泪水哭花的脸还有淡淡未干的泪痕,整张脸愈发显现出楚楚可怜的气息,使人立刻浮起怜惜之意,全然一脸梨花带雨的美丽,加之天做倾城之貌,使人顿时魂飞神出窍。
他此时如一个饿极了的乞丐。
她拭去腮间的泪痕,看着他一脸的焦躁与渴求,有些伤心,正如玉兔对她说过的一般,自己真的有些天真了。
她不打算在想什么了,没人可以阻止她,既然当初做下这个决定,不管如何依旧要自己承受,她彻底从以往所憧憬着的梦里清醒过来,心里默默承受着当初自己选择与吴刚同床共枕的后果。
晚间的月色初霁,在这只有皎洁月光的地方,阴冷中馥郁着更多的味道,不是阳光的暖甘味,而是月光林下的冷桂香。
风拂纱帐,幽起,微落…她木讷的睡去,目光有些死淡,表情有些枯荣,眼睛死死盯着纱帐顶,一眨不眨,毫无生气而言,泪水汪汪,从眼角一串串滚落。
空气幽静,稀风碎曳着门帘颤颤巍巍,系于床头地风铃,绕着幽深的气息,轻轻旋转,呜咽……她感到冷寂寂的阴冷之气渗透了心脾,杂乱地青丝也散乱,死意得没有一丝的动作,她此刻只能无声的滚着泪,同时觉得有些肮脏,她几近快被撑得发了疯。
毕竟,往昔历历在目…她还希望着在他变得最坏的时候去想想他不多的好,去维系着他们夫妻的情意。
不管他要什么,她都给他,她不想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在这样无疾而终,只要他能回头,她也都愿意牺牲一下,毕竟他是她丈夫。
月华惨淡,如水如烟,徜徜徉徉…她满怀希望的等待着他的归来,门庭为他虚掩着,月光为他倾洒着,床头的风铃为他呼唤着…一刻…两刻…一时…二时…一更…二更……
时间愈久,她愈担忧,但又满怀希望与无尽的的空虚消耗,希望,失望。奢望,绝望…她在点点滴滴的光阴里彷徨着等待。
月光荏苒在缩短,从斜斜的洒,到垂直的泻,屋子不多时便昏沉了下来,阴郁,冰冷,如她久久等待而不见他回来快绝望死去灰湿湿的心。
时间每挨过一分,她的心便失望一分,血液的温度也愈渐冷却一分,她终于等不了了,她要去找他!她要亲口好好跟他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她憋得太久太久,在不说出来,她怕自己会被憋疯,可他究竟会在哪里?
她无从得知,自己总还有嘴,问吧。也姑且不去猜疑他现在在何处做何事。匆匆穿了衣服,连妆都未来得急补便出了门,四处打听着他的下落,众人说法不一:有说跟太白喝酒去的,有说与老君讨丹药的,有说去了瀛州岛,与岛上的仙翁凑局打麻将的…她一时难以分辨该相信谁的话,但银河边一个小仙却偷偷告诉她:“吴刚正在洗月阁赏月。”
她来不急多想,准备要走,小仙却有些阻拦的意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她胡疑道。
“我怕你……会受不了。”她预感到话意有些蹊跷,更加剧了非去不可的决心,她在不理会小仙的劝阻。
曲折而上的楼梯,她一阶阶踩过脚下,混着汉玉的幽光,映得她的脸颊晶莹透亮,如同傅上了一层珍珠粉‘噔’她手抚玉栏,轻轻提足踏了上去,待要落下时,又显得那么的犹豫与小心,在空气中停滞了好一阵子‘噔…噔’缓慢而踟躇不定地步子,慢得像蜗牛一般。
她的眼睛也不在乎脚下一级级变陡的阶梯,而是仰起头,望向玉梯尽头通向洗月阁那小小隔门上有些摆动着的珍珠帘,目光紧紧地锁。
‘噔…噔…噔…’每踏上一级她便要张耳倾听许久,闻得没有异常方才敢踏出下一步,又是许久张耳地细听,无风,无音,无人…一般无有声喧人语地幽静,一切幽静得尽于孤寂。
她心里悬着的恐慌方有些缓松下来,她虽然来找他,但她内心里倒真希望他没在这,尤其听到那小仙所说的话时,她更加迫切的希望,不要在这里看到他的影子,听到他的声音。
‘噔噔噔’连步踏上三阶,也不在似先前那么紧张,惟一她所想的,只是让自己的眼睛证明他的确不在这,那么她便彻底的释怀与放开了。
酒香,这是她离隔门还有五阶时所闻到的味,筷响…碟响…杯响她的心一阵猝缩,整个人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至谷底,不…不…她心里急剧的排除这会使她碎心的声音,碎心的画面,…哈哈…咯咯…
‘轰隆’脑海里瞬间空白一片,什么…这是什么?谁…这是谁的谁?
她不敢向前,不敢退后,是去?是留?
“吴刚!”一声涕吼划破广寒阴冷沉寂的氛围。
她刚喝出,只听得里间响起了声风声,顿时一阵冷雾骤起,等她冲进去后,只见只有吴刚一人坐在桌上饮酒。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吼惊得面色发白:“小…娥,你怎么来,来了?”
“人呢!”边喝边到处找,但已全然没了踪影。
“你估计是眼花了,哪里有其他人……”他极力在辩解。
“混蛋!”还不等他说完‘哗啦’她顺手将桌上一盏黑绛色的桂花酒朝着他脸泼了过去,随后一甩手‘咣当’杯盏应声摔得粉碎。
原本挂于吴刚身后栏外皎洁的月亮无暇的柔光突然一下黯淡了一大块,被酒汁溅出了几大块绛黑的乌斑。
“你要死!”吴刚脸色煞白破口大骂,顺手‘啪’一记耳光把她甩倒在地,她的嘴角即刻乌黑发肿,颗颗殷红的血珠子便从嘴角渗了出来。
“月亮…阿!月亮…闯大祸了!!……”吴刚气得指着她半日说不出个字来,只是发疯一般胡乱扯着身上的衣料,赶忙佝腰扑在栏杆上疯狂擦着溅上的污斑,但那污斑早已经渗进去了,哪里还擦得掉。
“阿!!你这XX!吴刚歇斯底里了,‘哗啦’一下掀了酒桌发着疯跑下洗月阁,只空空的庭宇间久久回荡着他狂燥粗暴的咆哮。
她一手捂着半边脸,泪痕混着血珠子无声地哽噎着:难道,女人注定一生就是这个样子?她真的不敢去面对这让她难以接受的现实,难道没有真情么?难道没有真爱么?为什么?为什么残酷的矛头总是刻意地刺伤着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千疮百孔。
一连串的疑问占据了她的七窍,那一巴掌,疼得是她的心,想不到,想不到他的善变是如此的快速,他可以为那小妖精狠狠的打她!她可以为了她无意间弄脏了月亮对她下狠手‘今生今世,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只对你一个人好。’骗子!他这个骗子!她哭得肝肠寸断。
玉兔也不知从何方慌忙的敢来,还有些虚喘,可能听到她哭声便来走得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尚自有些凌乱:“小娥,我们走罢,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要在回来,他还在等着你,小娥。”
她终于做了出逃下界的决心,带着苦涩的泪水收拾好大小细软,月近当空,皎洁的月辉下两个白点缓缓向下坠落,夜空中拖着长长地锦袖。
这一次,她噙着满是悔恨的泪水,坚决地在也没有回头看一看那奢华与曾经让她留恋的宫殿,因为太不真实了。
两人于半山腰处的一所茅屋小院不远处落地,里面住的主人,便是在望月台上看了四十四年的那个男人,她的前夫-羿。
几翻犹豫下,她最终决定要见他,跟他说出当初吞下丹药的不得已跟自己这些年来的苦衷。即使他还生她的气,她也要见他,毕竟是她有错在前,一声不言语便离开了他。
一障带刺的木篱笆在夜月下看起来也有些腐朽,不那么牢靠,投眼进去,院子里倒还干净,高高的草跺紧擦着墙垒到了茅檐下,四面土墙有些龟裂,两扇合门,简单的四块松木板拼接而成,门槛前三阶磨得黑滑地石块闪着微光,而后紧擦着门旁置了一口大瓦缸,缺了口的木盖虚掩着。缸旁是一个简易三角木架子,最高一层蹲了只土公鸡,二层是几只半大的,最底下便是一只老母鸡蓬着毛羽蹲着,胸前的毛羽里时而钻出个刚孵出不久小鸡的头,斜着眼四处张望一阵‘喈喈’叫了几声便又缩了回去。
土墙上挖出了一个口字窗,简单的十字交叉骨蒙了张白纸,屋里的灯光背影也投于窗纸上,黑影弓着腰卖力一前一后,‘嚯…嚯’几下磨刀声过后,只见影子低头用手摸拭刃口的利度。
比起她在的时候,这个家已经败了下来。她突然有些为他所过的日子感到有些难过。
“小娥,我们进去吧?”玉兔悄悄说了句。
她俩轻轻跺了跺粘于鞋帮的泥土与灰尘,方才推开木栅栏门,朝院里屋门走了过去。
她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方才轻轻摇了摇生锈的铁门环:“谁阿?”屋里嚯嚯的磨刀声稀缓了下来,一个男人淳厚地声音问道。
她鼻尖有些发酸,看到这简陋的环境,听到她不辞而别后许久未曾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想到自己在广寒欲哭无泪的遭遇…一种种,一目目,怎能叫她不心伤,想着想着,不自觉间眼眶又湿湿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今夜里的他们,一个的门里,一个的门外,恐怕不单单是四块松木板的厚度吧?她毕竟愧对着他那么多年,他能原谅自己么?她痴痴的感到忧虑。
‘吱呀’一声,正当她徘徊不定的时候,门开了,一束微薄地灯光从门缝里扑了出来。
一个年近花甲,头发斑白地男人抬着满是皱纹的脸眯着眼打量她俩很久:“二位姑娘,你们找谁?”
他原本魁梧的身体已有些发福,就连那胸膛圆实凸显的肌肉也松驰了许多,浑身上下处处刻满了岁月倾蚀过的痕迹,羿,她曾经的丈夫…即使是玉兔,也有些难以接受。
惟独还能让她重温的,便是他那厚实的胸膛,四尺四,只不过也微微有些打弓了。
“羿,我是嫦娥…”她终究闪着泪花认了他。
‘当……’他手里未曾磨好的镰刀从满茧粗糙的指间滑落。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事事非非,一切恍惚得若浮生里一场仓促地黄粱幽梦…
烛光一闪,一闪。仿佛他明灭不定的情绪,而脸间却沉稳,不喜,亦不悲,只是一刻的涟漪,便很快恢复了平静:“哦…哦…嫦小娥。”他认了半日方憨厚地说。
“赶紧进屋,赶紧!”说完忙让她俩进屋。
陈列简单而朴素:紧挨后墙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三把凳子,外加锅碗瓢盆器皿,黑灶。简单得有些寒酸。惟独东墙上挂着两张弓,一张黄杨弓,另一张则并着箭袋用兽皮套蒙了起来,她知道里面放着他曾经射日用的逐日弓与轩辕箭,自从射日以后他从来没用过,两张弓都落了厚厚的尘土,显然很久未碰。
“嫦小娥,你们还没吃饭吧?待我去做。”羿搓着手道。
“不用麻烦了…”她俩客套着。
“不麻烦,将就着点,就把今晚我做的土豆片冲腌菜汤热一下就成了。”羿说完出了屋子到屋檐下抱进一捆柴火,往灶堂里升起了火。
…嫦小娥…这是羿一直未曾改口的,多少年了,还如初时一般的感觉,即不陌生,也不亲昵。
柴有些湿,不多时浓烟便从灶堂里倒了出来,羿几声咳嗽,揉了揉熏得落泪的眼。
“呵呵,好呛好熏,熏得眼泪直滚。”羿朝她笑着反复强调着这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让我来吧。”玉兔忙上前去帮忙,不出半会,柴火光亮闪闪映红着四周的土墙。
过了做成一碗土豆片冲腌菜汤的时间,冷汤方才在锅里翻滚起来,玉兔找来只粗瓷黑大碗满满盛了一大碗,添了两碗玉米搀高粱饭。
“小娥,吃吧。”玉兔柔弱地说了一句。
这粗瓷黑大碗不但笨重,又脱了釉缺了口,看了便让她倒胃口,抬这碗也要费好大的力,于是她便也不抬碗,只是用筷子数着挑。
粗,噎,她差点当着羿的面吐了出来,为了不使羿太难堪不得不反复着筷子懒洋洋地数着玉米高粱饭挑进口里。
待吃完饭,夜已近丑时:“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她抹了抹嘴问道。
“好…”羿便说边从腰间解下烟袋,填了烟丝,往烛火上点着‘叭哒叭哒’抽着。
青烟缓缓袅起,少时弥漫了一阵烟草味,几声女人地咳嗽…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的…”她随口说了一句。
“呵呵…”羿尴尬地憨憨一笑,握着烟袋的手有些不自然。沉下头看看地,半晌羿开口道:
“嫦小娥,你呢?过得还好吗?”
“不好…”她开始细细数着这些年她坎坷的遭遇。
“哦。”羿无话了。
或许是夜正慢慢地加沉,他们之间总是以沉默的不言语占据了大多数时间。
“羿,你不怪我么?”她突然鼓起勇气提起这些年压在她心里的包袱。
“不全怪,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老乌鸦越来越难找,但总还是找到了一只,当我跨进门槛,见丫环阿香急匆匆跑来对我说‘老爷,不好了,夫人……飞了!’当时我听见这话非常气愤,本想挽弓射月,逐日弓与轩辕箭都取来,箭已上弦,蓄势待发,但最后一刻,我放弃了。”羿又填了新的烟丝。
“你为什么没射呢?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她有些苦楚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自从你跟了我以后,无非天天过苦日子,也没什么盼头,上顿下顿都是老乌鸦肉做的炸酱面,你虽嘴上不说我看着也难受,你既然服了仙丹做仙,那也说明你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即使我把月亮射下来,你的心已经不在了,那又是何苦呢?,惟一让我觉得疑惑的是,你走时应该要给我打个招呼。”羿被烟火熏得半眯着眼憨笑地说到。
她也被逗笑了:“亏你好意思说!我至今都还记得那老乌鸦炸酱面的味道,对了还有,我跟你说我要一些首饰,你就去河边拣些瞎海螺烂贝壳给我’你说说,你这些举动真的快把我气死了。”
“呵呵。”羿有些难为情地抓了抓头皮,古铜色的脸也开始有些紫涨。
“不过,说实话,这些年来,我在很多时候都还在念着你,想着你…毕竟那么多年的夫妻。”她语气有些感伤。
“嫦小娥,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会在回来,如果你只是回忆,那无妨,倘若你想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明不白,那是不可能的了。”羿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假使我要复合,你是为什么不同意?”她有些惨然地问。
“如今你有了你的家庭,你应该明白做为别人妻子的责任,过日子始终是过日子。自从你服下仙丹,对于你我来说,这难道不是彼此最好的解脱么?你为什么还要说出这些愚蠢的表白来让我感动呢?你把我当作什么?朋友?亲人?还是利用我作为你报复如今你丈夫的工具?”
“羿,你误会我了……其实不像你说想像的那样……原来你也什么都知道……”
“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毕竟他比较富裕,你跟他始终不会像我那么累,这两天么,你俩安心住下来,就当回娘家,他一定回来接你的,这点你大可放心。天已不早了,就这样吧,早点休息,明天小猴子来帮我割麦子,你俩想做点什么都成。
夜的确是很深了,但久别重逢的再次相见,让她想到了颇为多的问题,有她自己的,有羿的,几番苦苦地纠缠后,夜越深,倒使得她愈加清醒,全然无一点疲惫的睡意。
羿自顾于墙角黑处摸了一阵,重新找回那还未磨好的镰刀,用破瓷碗盛了半碗盐水‘嚯嚯’身子一前一后又认真地磨起来。
桌上的灯芯时而嘣出几声炸花地响,火光便乎乎然然一阵乱颤,她手拄着下巴,看着他健壮的身子一前一后磨着刀子,跟羿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小猴子是谁?”
“是个孤儿,就住在我屋后不远,小猴子是他们小时候太瘦我给他取的绰号,如今不瘦了,但叫成了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口。”羿用手指试着刃口边说。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刚麻麻亮,她便被一阵鸡叫吵醒,无奈的起来,稀松着眼走到门旁,只见羿坐于门前石阶上,向前大蹬着两腿,一手抬个破碗,一手从碗里抓碎米喂小鸡,边撒边‘嗝爹嗝爹’弹着舌。
待天全大亮,院外来了个二十四五的小伙子,立于篱笆外喊:“大叔!走了!”
“来了。”羿忙闻言忙抬着破碗便往屋子里跑,把碗搁于桌上,提了镰刀,临出门了又向她说:“今天本想杀只鸡的,但老母鸡现在带着娃娃,肉又腥气,干脆我背了弓去,正巧让小猴子去看看能弄到什么野味不能,早饭我就不回来吃了,小猴子背了馍。家里梁上有腊肉,想吃你就做点,其他好的东西便是厨柜里有几块臭豆腐,今早我看了看已经生蛆被我喂了鸡。那…我就走了。”
“你去吧。”她揉了揉还未完全醒过来的风眼应着。
麦地离住处有三十里,一路的狗尾巴草,羿边走便采,不一会便采得一大把,于是信手编着,快到地边时,已经编好了两只草狗,精致小巧,唯妙为肖,小猴子一个劲嚷着要,被羿千哄万骗,最后缠不过,便给了一只给他,自己留一只,打算回家送给嫦小娥。
割了半个时辰,天气毒辣,便来到地旁树荫下乘凉,吃早饭,小草狗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羿有些气愤,四处找,见前方十几丈的草丛里一个小女孩树根下玩着什么,羿打算问问,近里一看,她手里玩的正是自己编的小草狗:“呔!小孩子,你过来我这里。”
“大伯,什么事情?”小女孩歪着头问。
“你手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呀?”羿蹲下身子侧脸笑着问。
“喏!那里!”小女孩见问撅着嘴朝他麦田方向呶呶嘴。
“你为什么要偷偷拿大伯编的小草狗呢?”
“大伯,我只是非常喜欢呀”
“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叫我文静儿。”
“名字顶好,文文静静,有涵养那就更文静啦,拿别人的东西要先打招呼,这样的孩子才有礼貌才招人喜欢,在别人没有同意的情况下你拿了,那就叫做抢劫不带棍棒”
“大伯我懂了,我要走了我妈妈要找我了。”她急着要走。
“你一个人出来玩呀?”
“嗯阿。”她连连点头。
“不怕遇到大尾巴儿狼?”
“不怕!”
“这是什么?给你三次机会,答对了大伯你给钱去买糖葫芦。”羿说完双手提拉着耳朵,吐了吐舌头。
“猪!”
“……”
“这是什么?”羿四肢着地,羿条腿翘到树干上问。
“猫!”
“…伤心了,这是什么最后一次。”羿两腿曲地,并手夹于腿间两掌按地,舌头塌得老长‘嗷…嗷’叫了两声。
“狗!”
“………为什么你不说是狼,我的表演有那么差劲……”羿有些伤心。
“大叔,已经沾边啦,说到亲戚家去了。”小猴子笑得仰倒于地。
“大伯大伯,狼好凶哩,你一点不凶像。”小女孩极为认真地说。
“……悲摧了…等我掏钱给你买糖葫芦。”羿摸了半天摸出一文递了过去:“大伯,不够买糖葫芦哦。”她捻了半天开口到。
“差多少?在考考你,答错了可是要打嘴巴的。”羿忍着笑严肃地说。
“一五得五,在三加五除二加一…”她边说边掰着手指数了半天:“十文。”说完两手中指交叉成十字。
“手伸过来。”她依言把小手平摊于羿的面前,羿把余下九文放入她手心说到:“要买泡泡糖,唐僧肉随你,去吧。”
小女孩收了钱跳蹦跳蹦,摇头晃脑地跑了,羿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有些感慨:“好伶俐的小丫头…”
“大叔,有时候你很像小孩子,你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当初不自己要一个?”小猴子看着消失在草丛里地文静儿说道。
“哦,开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想得太多,到后来,的确有这打算,但……”
“她飞掉了。嘿嘿。”
“呵呵你小子,那时还没有飞掉,只不过她已经开始讨嫌我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还顾忌那么多”
“夫妻也是要互相尊重,男人固然力气是不惜的,但总不能用在女人身上。”
羿草草抽过一袋烟,卷卷裤腿走进厚实地麦田,金黄一色铺满半个山坡,麦杆间的距离厚得他难以下刀‘嚓,嚓’刀子紧擦着地皮漂过,两把便是一大捆,身前的地上独留下一道扇形白白地麦茬,随着他身体的前移,麦穗一片片倒下了…
烈暑炎炎,他挥了一把湿汗,回头看看小猴子被他远远甩于后面,割得极为费力,他看着有些眼皮发酸:“刀要漂,斧要猛,漂刀猛斧,漂刀猛斧,呔!你看看我割的。”羿边说边下去抢过小猴子的刀:“喏!看好了。”言毕自己示范了一遍方把刀递给小猴子。
“大叔不愧是英雄!连割个麦子都是有板有眼。”小猴子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屁!现在的年轻人”
“……”
“好了,你甭割了,背上我的黄杨弓去山上转转,教了你那么久的箭法也该好好练习练习了,一下回去来叫我。”羿摇了摇头继续去干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感觉自己的汗也快流干了,日头滋滋晒着他黝黑的胳膊,腾腾的地焰焦焯着他,煮沸着他的血液,他抬眼看看一山坡地金黄,眼睛有些麻花,被汗水湿透地衣服紧紧贴住他的背,火辣辣地难受。
他割了一刀后,提刀直起身来,活动了下有些隐隐作痛的肩膀与胸肌,他突然仰头看着当顶的日头,丝毫不眯眼任凭着强光刺激着他的瞳孔,很坦然的与太阳对峙着。
英雄,他想起了小猴子的话,说自己是英雄。他心开始有些动摇了,这个词从他把九个太阳射下来后便让他背负了很久,直到现在依旧有人没有忘记。
他越想越乱,渐渐感觉这个词让他那么难以理解,英雄,什么是英雄?羿在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
日落西山,小猴子已提着一只老雁归来,两人遂收拾了一番,便匆匆往家里赶。刚到院里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香味,待推门进去,两人都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羿更开始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
不容得他多想半刻,便见玉兔提着半桶水进屋里来:“回来啦?”
“来了。”羿接过桶放好便与小猴子坐于桌边不知道干些什么说些什么,仿佛他们倒是客人一样,唯独只见玉兔到处穿梭的身影忙碌着,也未见嫦小娥的影子。
“好啦。”玉兔一手抬着一个土大碗,小心翼翼朝桌子旁挪,两人合一大碗油泼面片,馋得两人只流口水:“吃吧吃吧”玉兔提供旁边笑催着。两人便狼吞虎咽把一土大碗油泼面挺了个精光。
总是习惯了一个人粗茶淡饭平凡而又简单生活的他,被这两个女子的到来所打乱,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垂死之人,或者等死之人,对于人世红尘已无太多眷恋,但就在玉兔简单打理下,让他心中泛起几丝快被遗忘的心绪。
有个妻子多好阿,他开始有些感叹,自己耕田,妻子织布,劳累归来之时,总有口热腾腾的暖汤摆在面前,驱赶着一日的劳累,孤独的时候能陪自己说说话,一个不大的家,倘若在有个孩子围在自己身旁,他也可以享享余生的天伦之乐。不自觉间他想起了嫦小娥,弃他而去他的妻子,又见没她的影子,便问玉兔:“嫦小娥呢?怎么没见到她?”
“她说早上起得早,估计已经睡熟了。”
羿有些无话可说,开始闷头抽烟,过了两杆烟的功夫,他把烟袋杆于桌腿上敲了敲未抖尽的烟灰,方往腰间一插:“我要出去走走,你们去么?”
小猴子也有些乏了,说要回去休息了,玉兔也没事可做,便与羿一起出了门。
黄昏的天暮,缕缕火烧云迤逦着,近显暗红色,如血液干涸一样,空洞着淡蓝,交杂着羽白,浓厚的地方便似一团火,负着余暑燃烧的大地,殷红吐血…
两人沿着田间小道迂缓向前,都沉默得不说话,伏夏地热浪与地气一同升腾,袅袅浩浩,远远看他们的身影,也仿佛隔着一障火墙,有些扭曲,有些晃荡……
玉兔走得稍前,两只雪白地绣花鞋像两只白蝴蝶,擦着地面一前一后地扑着:“你怎么不说话?”玉兔停了下来等着他,扭头对后面的羿说着。
“哦,说话,说话…今天天气很热…”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始有些敷衍地说。
“不过你与小娥的确让我很意外…”
“为什么?”羿看了一眼她若水闪闪地杏眸问到。
“在广寒宫的时候我就想你们应该会重新走到一起的。”玉兔答。
“呵呵,你怎么就那么肯定?”。
“因为我看你在望月台望了小娥那么多年…”
羿原本平和的神气渐渐加沉:“你,知道了?”
淡淡地小麦香此起彼伏,袭来,飘散…如同他内心起伏着的情绪,曾经,现在…林林总总的情绪随着小麦香在他心里缓缓酝酿…
谁都没有在开口,这一问,触动了他刻意松弛打算斩断的丝,如今被她一问,那缕缕未曾断绝的藕丝又开始绷紧,他跟她都需要一点点时间来适应。
“或许我们可以说点其它的。”他微微眯着满是皱纹地眼仰头看着黄昏地火云在不肯低下来。
“你也不必勉强自己,我要为我的冒失说句见谅…”
“没,没有。”羿话语有些打结。
此时对于他来说更多的便是勾出历历地过往:弓,箭,日,仙丹,嫦小娥……
九个烈日被他射落之时,银鞍照白马,白马照着游街的他,那时的他是何等的雄姿英发,白马后簇拥着接踵地人群为他惊喜叫好,走街穿巷,也便在那一天,深闺里的嫦小娥相中了他,既而委身于他,不出几年,便弃他而去,她的背叛,深深伤害了他。
他纵有射日之能,却留不住她的心。他对她越相敬如宾,她越嫌他窝囊,他有些茫然与疲倦。她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他,她留给他无尽的苦楚,让他苦得还可以在她离去那么多年依旧这么依然守着,把自己守老,把自己守死。
去无穷尽地去守她,望她,无穷尽地守望着。他明知道她不可能在回头,但他把这份守候当做骗自己把剩下的日子活下去的理由。
还能有什么呢?也就在月明星稀的时候,踏上城里最高处的望月台,仰头看看那轮雪月,看看她安处的住所,却看不到她的身影,更无从听到她的声音…
“老了…”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总之他的确从心里坦然的承认了这个无可改变的事实。
“你恨小娥吗?”玉兔问。
“当一切都老了,恨也便老了。老去的恨也是无力的。”
“你只是想得太多,你还是你,你依旧是当年那个羿!人们心中的英雄!”
又是英雄,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无疑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包袱,他很想摆脱这个荣耀光环的笼罩,让自己平凡普通些,然而还在有人没有忘记。
又想到了嫦小娥生气时每每对自己的咒骂‘你这个窝囊废!’‘你还是个男人么?’这些话无疑时时让他作痛很久,他真的很难以想明白,她能说出这些让他伤心的话来。当初结婚的时候并非父母包办,是她一厢情愿铁了心要跟着他,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变得好快,脾气开始暴躁,虽然有着令天下人唾蜒的容貌,但却使得他时时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她当初只是一时的盲目罢了。”羿开始总结到。
“也许吧,她当初只是看中你射日时候的威风,而并未想到真正的那个你。”
“是的,因此我很不愿意听到被别人称做英雄,这让别人无从看到真正的那个我。”
“这些话其实你应该要跟小娥说个明白…”
他话太少了,有时候几乎就是个哑巴,看起来笨头笨脑的,他总不太喜欢说话:“想说的时候没有说,渐渐的也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总以为嫦小娥会明白的,他给她无限的包容与尊敬,他给她那只字不言的情谊,他对她的那份恋,从未开过口,他一直把它融化在实际行动里:“我总觉得她有一天终会明白的。”
“可毕竟有些东西还是有必要说一说的,让她明白你对她的,好。”
“呵呵,我还真不好意思开那个口。”羿古铜色地脸也开始暗红,笑眯着眼低头看路。
他又在想了,我究竟该如何做才是对的,不说,便被骂作死木头,说了,便是油腔滑调。他曾经也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的跟她说过一次那样让他不好意思的话,结局反而被嫦小娥臭骂了一顿,在说与不说的问题上,他一个男人是相当纠结的,都受着夹板气,仿佛天生注定他自己就是要受女人气的。
“算了罢,由她去吧,好在已经都过去了。”他突然显得很轻松了。
夜风依旧有些闷热,徐徐而来,杂着蝈蝈的鸣叫天渐渐拉黑。
“大叔,你们回来啦?”小猴子听得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跑到门口看到是他们,开口打了个招呼。
“嗯。”三人陆续进屋,见桌上躺着的老雁已经被小猴子做成了一锅汤热腾腾冒着汽:“吃吧,来尝尝。”羿忙招呼着玉兔坐下,夹了一大块放她面前的碗里。玉兔依言动了筷:“姐姐怎么样?味道怎么样?”小猴子忙问。
“还不错,不过感觉有点老,却很香!”玉兔含笑委婉地称赞到。
“那么神奇?我记得小猴子只会吃,我尝尝看。”羿言毕拣了一块脯子,刚动了两下嘴,浓眉一皱‘呸’吐到了地上:“你做你的黑大碗!怎么柴里柴气的!”
“老雁肉跟鹅肉本来就有柴气,我可能忘记放姜逼一逼了…”小猴子满脸委屈。
“算了,去烧两个胡辣椒,弄点作料蘸着吃。”羿吩咐到。
吃完胡乱收拾了下,羿又开始计划着明日的活力:“明天小猴子起早点跟我去把割倒的麦子搬回来。”
“一山坡的麦子,十多个人担一天恐怕也担不完,慢慢来吧。”玉兔劝到。
“大叔是呀是呀,姐姐说得对!”小猴子也附和。
“今晚黄昏的火云你们都看见了吧,不趁早搬回来,在地里晤出了芽就白忙活了。”羿说着又填起烟丝。
“大叔那要搬多久啊?”小猴子有些急了。
“千夫万担挑,不及大叔伸伸腰,力气,是不惜的。”他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而后坐了不很久,便都各自歇息去了。
东方刚绽起一条鱼肚白的微光,羿便摸索着下了床,顶着两个黑黑地眼圈惺松着有些浮肿的眼。屋子里还很黑,他小心翼翼地摸到灶台前,点着火折子,一团红黄的光方才隐隐照亮半个屋子,他佝偻着腰的黑影斜斜投于身后墙壁上,一隐一隐。
紧靠着里墙的床上,嫦小娥依旧睡得很踏实,丝毫没有被他所惊醒,隐约还能听到她均匀平缓的呼吸,他看看罩住床的帐子,心里踏实了许多,于是用火折子照着亮慢慢拨开了门闩。
‘呀’门刚拉开一条细缝,被夜气滤过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几丝湿润,吸一口顿时精神百倍,他双手扶门稍微停顿了一下,方才彻底拉开。
突然,他猛地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院子里满是鸡毛,乍一看像一阵雪,他忙看看鸡架下,哪里还有半只鸡的影子,包括那一窝刚出壳不久的小鸡也都不翼而飞。
“背时鬼!肯定是黄鼠狼!”他小声骂了一句,心里有些恨,他最值钱的家产,无外乎就是这几只鸡,如今一夜便破了产。
他一言不发,于屋里闷坐着,一个劲抽着烟,待吃早饭的时间,依旧是冷火冰烟。还在睡!他愈发有些恼怒:“嫦小娥,你醒了没有呢?”语气却并无改变。
“小猴子也快回来了,我做饭了阿,吃了饭下山去看看是不是昨晚着凉了。我这就去做饭。”
他刚说着,从门外便飞入小猴子高兴地喊
“大叔!你看我捉到了什么!”两人心里都有些烦,谁也没有好奇的神色。
“鱼呀!大叔你看看!”羿一回头只见小猴子早已奔至门口,柳条穿住腮的大荷包红鲤鱼提到他面前:“你哪里抓的?”羿有些心烦的问。
“河里呀。”
一簇孤烟在半山腰的茅屋顶冒了起来,早晨的阳光斜斜从门口投进一束光直照至桌角,四人各于桌子一方,气氛有些沉闷,只听到碗筷的碰撞声响着,谁都没有说话,各有各的心事:“养的鸡,全死掉了…”羿含着半口饭半口鱼肉有些难过含糊地冒出了一句。
“……”三人也有些愕然。
只有羿与小猴子的表情开始越来越难看,这几只鸡对他们意义很重大:最值钱的家当,化为乌有。
“死了就死了吧,没必要那么难过的。”她跟玉兔劝解到。
“估计是那该死的黄鼠狼!”小猴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也不知道…今早一开门便看见满院子一地的鸡毛,什么都没有…只拣到个东西”羿补充着。边把东西摊到桌上。
‘叮当’她手一抖,碗脱了手,溅了满地的饭菜,原本有些笑意的脸转为了苍白:“来了…”声音也颤抖着,极为可怕与恐惧蓄满了双眼。
“小娥,不怕…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玉兔说完一行眼珠子便滚溅到桌面。
来了,她们偷逃下界应得的天刑。来了,还有吴刚。
“这是什么?”羿看着桌上躺着头大尾小的牌子严肃的问。
“缉-仙-令”她一字一抖地回答道。
如同铅云压顶,这三个字,阴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她不甚坚强的心,开始一点点崩踏,连同昔日与自己朝朝相伴的玉兔,哦,应该是两个女人不甚坚强,柔弱的心扉,将面临着一次狂风暴雨的摧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吴刚。
还会不会有明天呢?或者死是个什么样子,明天,死…这些快到来的事实让她无比的恐惧;仿佛转身的一刹那,便失去了所有,仿佛回眸的一瞬间便划落了永恒…
一个人能够甘心情愿把自己的一厢柔情孤掷给另一个人,需要多久?能有几次?一次、两次,她真心真意的付出过两次,为了面前的羿,为了广寒的吴刚,但结果都是差强人意的,最后换来的竟然是吴刚的反目成仇,要手刃自己。
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远远看着美丽,等你一碰,就碎得不留涟漪。她的确疲惫了,疲惫得连以往的泪都流不下来,那是泪干了,心灰了。
“我想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羿闷呆着吐了一句。
这话并没有缓解她灰暗的心境,毕竟事实已经尽在眼前,她只能把这话当做羿的安慰。她惟一能做的,便是等,等着吴刚把她带回天庭接受刑罚,或者她连回天庭的机会都没有:“不必了。”
“小娥,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玉兔话刚说了一半便‘哇’失声哭了出来,无疑她此时也是害怕得说这样的谎话来欺骗着自己。
逃,太难了…天网恢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时全然由不得她们做主。
当初铿锵的话语摆在如今,她们才能体会得到这坚决话语背后所隐藏着沉重的代价。
‘…我们可以不做仙!’当初说起来是那么的轻松,如今是那么的沉重。
原来一切未发生以前,都是未知的,未知得让她们在心里总是带着侥幸的心理去臆想。世界本就是个悲惨的世界,她们所处的群体本就是个野蛮的群体,哪里会有那么美丽的想像呢?
阳光一寸寸从桌角移动着,逃过地面,逃过门槛,却始终逃不过时间,如同她们难逃过吴刚的到来。太阳火辣辣隔着屋顶地茅草蒸烤着她们,她感觉却很冷很冷,哆嗦着抱紧双臂,蹲于桌旁便软得无法在站起来。
时间在地焰炎炎地空气里安静,蝉鸣一声哑似一声,声声凄绝,几声过后,在无一切消息;最后一丝阳光逃出了门槛外,屋里顿时暗下了许多,有压抑,有空暗;几个眨眼,屋檐的影子正正映地,日正当空,一切,安静得出奇。
四人都感觉到今日时间快得难以适应,快得让人发颤,心里害怕着这份现实的安静与恐惧的不安静。
“小猴子,你出去四处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羿脸间也还沉稳地说。
小猴子刚拉开未开的半扇木板门,整个人便像个球被弹飞了回来‘砰’摔得满地尘埃。一个高大健壮不太明朗的阴影投至门槛内桌正前方地面上,影长五尺,影宽三尺余。阴影与一道长板斧影斜交着,森森然然。
“吴刚…”玉兔失声喊到,一步步倒退至床沿,脚下一软瘫坐于床。
“你…”她抖抖得在说不出话来。
“哼!XX!XX不改,你自己闯下了大祸一走了知,竟然跑来找你的老XX!”吴刚咬牙踏着大步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边骂边使劲往门外拖。
“慢着。”羿背对着吴刚并未转身,在同一时间横手扼住吴刚的手腕。
“咦…”吴刚晃了晃斜压一肩的擎天斧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坐吧,我们谈一谈。”羿说到。
“无妨。”吴刚撒开了她的手,对着羿坐了下来。
两个男人隔着桌子对坐,吴刚有冷眼看了对面的羿,一脸老像,皱纹布满古铜色且黑黢黢的脸间,浓眉,眼皮却拉得打皱:“哈哈,你养的就是这黑丑射日的汉子?哈哈!被人们称作英雄的?哈哈,英雄?哈哈……”吴刚忍不住朝着她失声笑到,她闭眼痛苦的把头蹩开,认由着吴刚的侮辱。
“的确是丑,看习惯了也便不丑了。你就是吴刚?”羿一本正经的回答后又问。
“你个凡人草夫也知道我?”
“虽然没有亲自见过,但听说起过,大人孩子都知道。”
“原来我早就闻名于世了…”吴刚显得颇有些自豪。
“苍蝇、老鼠、臭虫、蟑螂也都闻名于世。”
“你……!你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贱民!”吴刚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猪从来不会说自己胖。”
“!!!”
‘砰’吴刚一锤钉到桌上,桌上茶杯物什应身翻了跟斗,不停地打着旋儿。
“走!X人!”吴刚回头又扼住她的手拖着便要出门。
“走不了。”羿一条胳膊挡住了门,身长七尺,胸膛四尺四,严然似堵墙严严实实堵了门。吴刚矮羿两尺,略抬头牙咬得吱吱响:“别逼我!仙人有别,虽然有天规,惹急了杀了你老子也不怕犯天条!”
“我知道。”
“这是威胁我吗?”吴刚见羿有些服软遂问。
“不是。”
“你这是求我吗?大英雄。”
羿久久不答:“回答!”吴刚发怒问吼着。
“算是的,我是在求你。”
突然之间,从未有过的感动与欣喜,又一次勾出了她的泪凝满眶,了了不多的话语,一一牵扯着她冷冰冰的心。是回忆的触痛?还是现实的捉弄?是迟到的表白?还是尘封无言地深爱?
她担心耳朵在骗自己,眼前这个威仪老去的羿,在此时此刻为她会向吴刚说出求饶的话来,昔日的曾经,此刻的现在,在也来不及回眸,在也不可能有守候,已经失去的,永远都不可能要回来,那个人还在,那颗心还在,那份情还在。不在的,只是染指付炬错失似水地流年,只是那点点滴滴远去地容颜。
“求人是用这样的方式吗?大英雄!”
在场所有人一怔,谁都不会想到,接下来吴刚还会做出什么更为无耻的行为,羿又会何去何从。
她,玉兔,小猴子把注意全转到了羿的身上,一份担心,一份鼓励,一份希望……
‘噗通’一声,他默默地跪倒在地,跪倒在吴刚的面前,紧紧闭起褶昼的眼:“求求你,放过她。”说完深深,垂下了头。
“羿……”
“大叔…!”
他就这么在他们的呼唤里一言不发,深深,垂着头……
“阿!我要杀了你!”小猴子大叫着抢到灶台前,抓过菜刀挥刀便朝吴刚扑了过去。
“畜生!住手!”羿一反常态极其愤怒地叱到。
小猴子哪里在乎,此刻他的仇恨充斥着他的内心,他从小到大敬爱有佳的大叔在此刻被吴刚逼得跪了下来,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耻辱。
刀离吴刚额头半寸的距离便再也前进不得分毫,他的手紧紧被扼住,停于空气中无法动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最为敬重的大叔:“…大叔,你…”小猴子气得要哭了出来,含着泪呆呆看着他让自己难以明白与接受的举动:他为他的软弱伤心,他只是想护着他,他不希望他一往威武与雄伟的榜样在自己的意念里倒下去。然而…他却不明白。
‘啪’很响亮的一个巴掌把他打得一个趔歪,重重摔倒在地:“滚!”羿打完指着他的鼻子骂到。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碰过我一指头,大叔,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小猴子想到此间,一直强忍的泪珠子终于控制不住,从挣得圆圆而一眨不眨的眼角颗颗滚落于地。
他感到有些不值得,感到是自己的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我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说完从他身旁蹿出了门,发疯一般大声哭嚎着。
羿仰头凝望着吴刚的脸,神色满是凄苦:“求求你…放过她。”
“我这是在做梦吗?哈哈。”吴刚笑得极为舒畅。
她与玉兔抢上前来死活要把他拉起来,但他依旧无动于衷地膝盖像生了根:“求求你放过她吧……”他继续哀求着吴刚。
“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答应我个条件,我的大英雄”
“你说。”
“你不是很能射么?我要你在秋分之日把天上的玉衡、开阳、摇光三颗星给我射下来,你不是刚好有三只箭吗”
“这……我需要一点时间。”
“到时射不下来别怪不给你机会,大英雄。”吴刚说完冷冷看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狡诘地冷笑后,大步流星而去。
“他是个骗子!不要相信他!羿,那样你会死的,不,不要这样!”
“总会有办法的,也只有这样才能救你,不管如何,你曾经始终是,我的妻子,我曾经始终是,你的丈夫。”
此刻的他们,只能是曾经,永远都不会在是现在,曾经,要是没有曾经,只有初见的现在,那么,她亦不会这样时时掩饰不住自己的悲伤。
“猴子,小猴子…”羿突然想了起来,也忙奔出了门,边喊边找。
待看到他时,他还能看到他瘦弱的脊背倚着发白的大石头,呆呆看着山角下密集的村落,时而用手被拭了拭腮帮。对他的到来丝毫没有察觉。
他只是个孩子,从小跟着他的孩子,对于小猴子,他觉得自己更多的是亏欠,没有给过他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给过他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他虽然叫他大叔,但他们就像父子,从小跟在他身后那么大,从来没有下过山,的确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家里太穷,没让他读过书,他能教他的,只是自己深爱的弓与箭,他希望能有个传人接替自己。
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我这样做是不是耽误了他?或许他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吧?他也会时常想到自己走出去闯一闯吧?而不是一辈子守着自己的大叔终老。羿突然觉得心情很沉很沉,像堵上了一块铅。突然觉得自己背负着沉沉的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羿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原本打算走上去叫他的想法突然打断了,他虽然是个不大的孩子,他也有他的想法,他也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这事实。
烈日里的热风微微掀动着焉卷着叶的野草,草隙缝里隐约着小猴子孤零零的身体。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会怎么想,只是看着他一动也不动,羿的心里的难过一阵胜似一阵。
几只小鸟逆着风在淡蓝地天幕下振翅,划过他们的头顶‘叽叽喳喳’嚷着。日头又渐渐落到了西山上头,转眼已是待晚的天色:“你在想些什么?”羿终于走到小猴子身旁挨着他并排坐了下来。
小猴子扭头朝他望了望,眼神有些微苦,但马上又移开了,也不开口,只是默默看着被风推动向天际滚动的云彩。
“还疼么?你心里一定还在怪大叔吧。”羿也仰头看看天说。
“不!我怪我自己!”小猴子有些愤然。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有些事情并非你想像的那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有章法的世界……”
“够了!我本以为你是个男子汉,没想到你竟然会软下你的膝盖。”小猴子不等羿把话说完便抢了过去,丝毫容不得他开口的机会:“大叔,你是个英雄!你是个不倒的英雄!在小猴子的心里,一直是!我希望看到你不屈的模样,就算死了我也不会遗憾,最起码你让我知道英雄的力量!”小猴子带着乞求的眼神望着羿说到。
“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的”羿摸了摸他的头有些言语困难。
茅屋顶一股浓烟弥漫着整个屋顶上空,远远看起来有些飘渺,屋子里有两个女人忙碌的身影,当羿与小猴子走到院门的时候,屋子里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油味儿,即而是一阵油炸声,混着葱香里夹杂着淡淡地鱼腥。
一杆烟的功夫,桂花糖醋鱼端上了桌,跟往常一样四人围于桌旁,筷子却懒懒的,丝毫没有吃饭的心思,时不时看了看羿:“吃阿,都吃阿!”羿笑着开始夹到每个人碗里,自己夹了半个鱼头啃着,就想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愈是这样,小猴子,玉兔心里越发慌乱不安,都为三日后的那个约定为他担心着,也为她担心着。
“嗄!一个个跟个瘟鸡似的,都吃阿!”羿有些不高兴地催促。
经他催促,三双懒洋洋的筷子方才发出些响动,只不过响得太安静。三人难以想像此刻的羿还能像当做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他的举动反而让人感觉十分的不踏实。
“大叔,你有把握么?”小猴子问。
“几十年都未碰过那老伙计了。我挣命吧。”羿漫不经意地答到。
“羿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出什么问题,那样我会不安心。”她神色有些凄凉。
“这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我只是尽全力去做我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不管你怎么样,我只求自己心里能踏实就好,嫦小娥其实我很自私的。”羿话说得有些冷淡,让她心里凉了大半截。
“吃饭吧,即来之则安之,事情总是要有个结果的,不管是好还是坏。我相信一定能成功的”玉兔笑着打岔。
“快吃,快吃,凉了便不好吃了。”羿笑着又夹了几块放进她碗里。
吃完饭,羿叫了小猴子搬庄稼,待背着型如小山似的麦穗回来之时,天已近下晚,阴沉着,不多时,便开始扯着闷雷,看来快下雨了:“兔儿遇到你们了吗?”她见只羿跟小猴子的身影有些着急地问到。
“…没有阿,她去找我们?”两人面面相觑。
“中午时分就说去给你们送饭,都出去了好几个时晨了,没遇到么?”
“没有…”
“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又扶于院外的篱笆上四处张望:“怎么办,怎么办!会不会遇到吴刚了…”她想到这心里一下凉了半截。
“莫慌,我跟小猴子去找,你留下看家。”羿边安慰边卸下背负,与小猴子匆匆又出了院门。
‘辟啪’一道瑰丽的闪电扯破天空,即而狂风压地卷起一阵黄色的土灰,只催得人难以前进,难以呼吸:“小猴子你向东,我朝西分头找!”羿逆着风扯着嗓子吩咐着。
电光一阵阵在黑云里捣腾影现着,如一条白龙吞云吐雾,少时风一停‘辟里啪啦’豆大的雨点便砸到他的肩膀,像冰雹一样疼。电闪雷鸣,使他的呼唤起不到任何用途,他艰难地在小道间寻着玉兔的下落。
‘唰’一阵雨声铺天盖地响过,山腰与山角处顿时一片尘雨茫茫,搅着突起的狂风一阵阵扫打着树叶野草,一阵急似一阵,如推浪一般‘喳、喳、喳’
他浑身的衣服全湿透紧紧贴着肉皮,这使他突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衣服又小又紧,半卷的裤腿也被溅满了泥点,雨水顺着裤管里的双腿流到地下,腿毛也成一色倒长着,像一条条粗黑的线。
他吐了一口雨水,抹了抹一把脸,继续在霪雨里摸索,脚上的草鞋被烂泥拉泞得塌了鞋帮,每走一步都‘辟啪辟啪’拍打着脚底板,很滑很崴脚,他干脆踢飞了出去,光着大脚丫子在雨里义无反顾的呼唤,四处找寻着。
这场雨来势汹涌,但持续时间不是很长,也不是很久也便慢慢停了下来,整个天地一新,干净得像擦过一般,山腰处偶尔还淡淡飘渺着些烟雾,乍看去又如仙山灵境之所,让人心怡。几只被打湿了毛羽的鸟儿边叫边不停地抖着羽毛间的水珠子。
嫩绿的草软瘫瘫铺于满是泥沙的浑浊水洼里浸泡着‘湍湍’的黄泥水把稀软的土地冲出一条条小沟。暗暗将黑的天底下,一切空显苍茫幽深之态。裹着夜一往的沉静,静得更加无情。
“呀!!!”一声凄厉地惨叫声从不远处的山腰杀破了这无情之静,他吓得浑身打冷禁。心里一紧,瞳孔紧缩:“小猴子,是小猴子!”他不敢在往下面想‘嗵’脚却先软了下来滑倒在地,溅起一团浑浊的水花。整个身体随之扑倒,瞬间便成了泥水人儿。
‘出事了,出事了…’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无奈像服了软筋散在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伸开五指抓着眼前的泥草,爬挪着无力地身躯…
夜色在空泛,也不知道连滚带爬了多久,庆幸的是他还能擦着草根看到小猴子倒于血泥泊里微微抽搐的身子。一个闭眼抓到了他泡于水中发凉地手:“谁?谁干的?”他带着一脸无措用沙哑得发死的声音问着。
小猴子眨巴了一下眼,虚虚张开颤动的嘴,一道污血便从嘴角滚出,只能见被血染得通红的牙跟被割了半截紫肿地舌头。
“呵…”他闭眼垂头,痛苦得紧握他的手依旧不停的在颤抖。
他只能从这孩子间歇性抽搐的身体来感知他疼得非常痛苦,他不敢看他那凄楚痛苦眨吧的眼,他不敢看他浑身的血肉模糊,他不敢看他失血慢慢苍白的脸颊,他不敢看他汪着眼泪却在没力气涌出的瞳孔…不敢,他不敢……
黑苍苍的天,渐渐有些拨开的云,掷下几束穿云地星光,映着水影闪闪斑澜,一倾冷月地莹光也映着水影盈盈繁繁…
他扭头圆睁着眼看着小猴子痛苦的眼神突然哽噎了“阿!!!”他如黑夜里一匹哀嚎地老狼一声大叫,惊起已经夜栖的鸟振翅腾乱飞。一束泪花从眼眶里抢了出来。
终于他们都不动弹了,一切死得寂静,一切死得从容…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带着久久的疲惫与枯荣,带着一身的血污推开那道门,跨进那门槛。空白了,一切对他来说已是空白,坐下,一头扑倒在桌上,随着眼皮的闭合,让一切的一切拉黑,沉沦。不坑气,不睁眼,任由她百般的探问,任由她百般的呼唤,即使刀临脖颈,也不在想去动弹,他感觉累了,累得无力了,累得忘记了外界,忘记了时间,忘记一切…
他更不知道玉兔已经回来了,随便吧,他姑且什么都不想管不想过问:“出去罢,我累了。”他沙哑地挣扎出最后一句话。
容不得她辩驳,容不得她安慰,沙哑无力得坚决,她只能照办,前脚刚跨出门,只听见一声闩门声响,回头时,面对她的便是那冷冷地木板门,即刻灯也熄灭,一切无尽地包裹于黑暗,整个屋子静得出奇,仿佛从未有人一样。
雨停后的夜幕下,幽幽腾起稀薄地雾汽,夹有一丝丝白天里太阳的温度。屋檐下的麦垛浸透了雨,散发着淡淡地麦香,静静围绕着整个小院。
这个夜感觉有些漫长而枯索,带着一些哀哀地悲凉,又是死一般的安静着,她的呼吸声与心跳声清晰可以听到。至于头顶的天空,阴暗地云层渐渐拉淡,渐渐舒散,但愿明天,是个晴天。
终于挨到了天明时分,破晓地朝霞染透了日出前乌黑的山棱,小门依旧紧闭,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丝毫没有随着日出的洗礼活过来,她静静守着,期待着小门的开启,期待着羿从门槛里走出来;然而没有,辰,己,午,未…时间一丝丝流过,那扇门始终未开启,更无从见到他的身影,好像他已经消失了:“你出来啊!羿,你出来好吗?”她带着一些哭腔拍着门板央求着他,希望他能打开门。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门庭深锁,死寂无声。
第三天下午,门奇迹般的打开了,羿带着一脸苍白无力的神情走了出来:“小猴子,死了…”他扔下了这句话又返身进了屋,这一次他没有把门锁上,径直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闷头抽着烟,桌下也积了白白一层烟灰。
“嫦小娥,你进来帮我梳个头吧。”屋里传来羿沙哑的声音。她只得闻言进了屋。
羿静静坐着不在说话,闭着双眼,任由着她打开他很久未洗过的头发,一半已是银白一色,他的确老了,她又有些苦楚,轻轻帮他结了粗布纶巾,把散长归拢束了:“好了。”一切就绪她方轻轻回了一句。
只见羿起身朝挂弓处墙壁走近,伸出粗壮的手取下兽皮包裹着的长与以蒙了厚尘的箭袋,回至桌前往桌面沉沉一放,小心地解开囊绳,褪去表皮,整间屋子一束虹光耀眼夺目,让人有些晕眼。
他的呼吸之间开始颤抖,颤抖的手指轻抚摩着弓面地日月星辰古纹,仿佛这是多年都未会面的老朋友-他一生最终爱的逐日弓,轩辕箭又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出现在他的眼前…
弓与箭经他一抚摩,即刻微微抖动着,轻声低呤着,仿佛也为这长久离别后的重逢而欢喜。他眨了眨老花的眼,用袖子一一拂去粘上的尘,那么仔细,那么用心……
这只是片刻的安静,这三日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也需要一些适应的时间,羿把所有的精力算投到了擦弓与箭之上,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擦着,擦着…
日光一轮马上又挂至山头,离与吴刚约定的日期在一丝丝靠近,两个男人之间的一个赌约:射星,人与仙之间的较量,中间还搀杂着一个嫦小娥。也赌她以后的日子,决定她以后的命运。
“羿,你真的能射下来么?”她看着他满身的老态,感到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是否有些不实在,更有几分担心他。
“我挣命吧。”羿还是扔下那句让她似信非信的话。
“你也别太逼迫你自己,我,我是无所谓的…”她摸了摸桌角看了看桌上的弓与箭说。
“我尽力吧。”羿依旧擦着弓箭头也没回头。
“好吧…我知道了。”
月光皎洁,满月倾泄着惨惨地白光,如同她的脸。离子时还有一刻,院外响起了厚沉的步履声,少时一个身影在院门一晃,是吴刚踏地而来。
“来了?”羿在屋里隔着桌看着立于院外的吴刚。
“大英雄,快出来射吧。”
“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话。”羿从桌上取了弓箭边走边强调着。
“罗嗦!就这那里,赶紧射!赶紧射!等射下来在跟我说。”吴刚指着头顶明晃晃的星有些不耐烦地催着。
羿抬头看看,那星星光一闪一闪,于是不在作声了,一条腿向前迈出一大步,前腿微弓,后腿微松,拈箭搭弓,勾腰一挺仰弓对准,蓄力…
‘大叔,大叔…’此刻他脑海里浮起了小猴子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突然心里一沉,双手又慢慢垂了下来,在回头看看他们都带着期盼慌乱的眼神注视着他,少不得又废力举弓对星,再次蓄力。
来了…他曾经射日的画面回转于他眼前‘吱吱’弓在发响。
‘啪’是他胳膊上肌肉撑破袖筒的声音,他整个身躯在月光下无比的伟岸,四尺四的胸膛,如一堵墙,挡开了她与吴刚。他眉心不刻便涌起暗红的火印,轩辕箭缠绵着火光,伴着月色,袅袅如凌动的火炎欲扑人,乎乎地响着……
他挽弓如满月,一松手‘嗖’一声利哮,一道火羽冲破了天穹‘嗖’箭离弦惊,第二支紧随其后,窜入云霄。
众人都仰头望着天脖子拉得老长等待着‘砰’听得一声闷响,眨眼‘砰’又是一声响过,又眨眼功夫‘诤’一声钉木,随后传来‘稀里哗啦’地枝抖叶颤,她见星星依旧,低头一看一只箭没入了院里的酸枣树杆只留有粘有鲜红血污的箭羽,吴刚和玉兔一前一后倒地而亡:“羿,你……”她失声叫了出来。扑倒于地,吴刚被轩辕箭从下颚射穿天灵,脑浆涂了一地,玉兔箭从胸前钻入,破背而出后又钉入酸枣树上,心血泉涌。
“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个魔鬼!”她无法理解他异样的行为,脸色苍白地指着他骂。
“年轻时,我在仙人处获得弓箭外,仙人还额外给了我一句话:三星落,轮回乱,同时给我这个东西”羿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玉管状的管子,中间是空的。
“这什么东西?”她失惊的问。
“窥天镜,我之所以看了四十四年,天上的一切我了如指掌,现在我告诉你,你的兔儿就是吴刚身边的那个女人”
她回头看倒于地上玉兔的身体,大禁失色:“怎么可能……”
“你难道不感觉到她的异样吗?因为我并非仙人,但确有仙力,足以让他们达到扰乱天庭,从而篡位的目的,为什么她一直催着你来找我,无非是早已设下的圈套,最重要的是,小猴子临死前塞给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羿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这是小猴子死之前留给我的”你再看吴刚身上有没有。她闻言在吴刚身上摸索一阵,果真腰间也有半枚,两片一合,严丝合缝。
一团黑云开始阴晦了月色,夜再次悲寂了下来…
“你走吧,嫦小娥,去你该去的地方。”羿背对着她说到。
“走…我一个弱女子能到哪里去……为什么要让我走呢”
“因为我走不了了……”羿还不等说完,一口淤血从口里抢出,他射日时积下的痨病在今夜强行发了两箭后彻底发作,一跤扑倒在地,力尽虚脱,宿怨沉积,不久他也看着这冰冷的夜气慢慢闭眼……
月光黑沉,死凉的阴光又铺满了大地,她抬头看月,月色也空得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