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分配在一个酒楼实习。许是将要离开“大集体”的缘故,临去前的下午有点郁闷,黄昏时,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起来。本来我是坐在培训部大厅的,见了雨便走到门外去。门前探出的滴水沿很宽,我安然地站在外面看雨。
雨雾中的汽车广场分外空旷,几辆客车缓缓掉转车头,斜挎黄包的售票员,把着车门探出身子,卖力地招徕着顾客,不时地撩起额前的湿头发。广场上总有人在急匆匆地走着,路边杂乱的停靠着等待出租的三轮车:车主们披着雨衣立在街头守侯着顾客,雨水中的面孔如一个个雕塑。
广场边的针叶松下蹲着一个姑娘,她没有雨具,任凭雨水从松叶的缝隙里落到头上和身上。我知道她:那是一个卖肉夹馒的安徽籍姑娘,十七八岁,面貌也好;要是城里人家姑娘,还在上学呢!而陪伴着她的只有起早贪黑,为生活焦虑。
这雨因了这景,使我心中的愁绪漫无边际起来。突然,雨大起来!迅疾的雨点在台阶上摔的粉碎。为了躲避飞溅的雨水,我重回到大厅等着,直到雨停歇了,我才回宿舍去。
宿舍里的几个同学歪斜在床上说话,话题不外是工作和女人。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乐此不疲,津津有味?有时,我很羡慕他们这种乐观的性格,痛恨自己的孤僻和多愁善感。但理智战胜不了性格。所以我交的朋友很少,只是几个能了解我的同学。现在连仅有这几个朋友也都分散了。
明天早晨,虽然不下雨了,天依旧阴得沉重。酒楼离我们的培训部不算远,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厨房里有两个厨师,三十来岁年纪,一个高且胖的,性情温和;另一个稍矮点,黑瘦脸膛,脾气不大好。可能只是对我来说。
自从来到这个酒楼后,我觉得矮瘦的师父总是有意指责于我。当时心里有些不服气,过后细想想,他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他说话的语气。有几回,我气不过,真想撂挑子走人。
“既然是学徒,还是忍着吧!”我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其实还有一个让我舍不得轻的原因,那就是酒楼里的一个女服务员。她十八岁,身材苗条,梳了两个小辫垂在脑后;椭圆形脸,肤色偏黑,下颌有一颗黑志,更显出一种健康的妩媚。
一天午饭时候,我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为了不让其它人看见,我攥着流血的手指,等厨房的人出去后,开始在水管下冲洗。血冲净了,马上又涌出来,显然是不想让我去吃饭了。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她从消毒柜里拿了一个碗,刚要出门,扭头看见了我。
“你还不去吃饭?”
“我……手破了!”我大咧咧一笑,又让水去冲手指,通红的血水哗哗流下来。
“呀!手破了,也不吱声?”女孩说完急匆匆出去了。我看着她一边大声喊着经理,上了二楼。不一会,她来到我身边,拿着我受伤的手,仔细看那伤口。血还在滴着,没开头那样凶了。
“伤口很深呀……疼吗?”她拿温水来,轻轻地洗去我手指上的油污,冲洗干净后,用自己的手帕擦干。最后她拿出一个伤口贴,仔细地敷在伤口上。
“好了,去吃饭吧。以后可要小心了!”女孩笑着看了我一眼,头前走了。我窘迫地站在原地,连声谢谢也忘了说。
午饭后,两个师父去歇息了。我坐在厨房外的葡萄架下看故事会。我是一个实习生,临时没有安排好床铺,晚上只有回学校的宿舍去睡。中午休息时间短,没有来回往返的必要,只有在酒楼里随便坐坐,或到外面走走,打发无聊时间。
服务员要收拾完房间后才能下班。我正在看着书,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见二楼的栏杆后面站着一个女孩,正冲着我笑。是给我包伤口的那个女孩。我放下书,站起来指了指自己。楼上的女孩点了点头。
我上了二楼,走进一个雅座里。女孩正弯着腰在拖地。
“我来帮你吧?”我说。
“不用,一会好了。”女孩直起身来,拉开一个椅子笑着说,“坐。手还疼吗”
“不疼了。”我说。
女孩继续拖着地。
“你家是哪里的?”女孩说。
“不算远……”我说了家乡的所在。
女孩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多好,离家这么近!”
“你家是哪里?”
“河南。”女孩拖完地,也在椅子上坐下。
我们面对着面,离得很近。她喘着气,胸口在微微起伏着,脸红红的。
“那么远……你这边有亲戚吗?”我问道。
“没有。这边就我一个人!”女孩盯着窗户看了一会,突然低下头说,“我快走了!”
“怎么,你不想在这干了?”我点了一根烟问道。
“我想回家去……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咦,你还抽烟?”
女孩惊奇地看着我。
“才学会的。”我装模作样地翘起腿来,抽着喷烟,神态懒散。
“我觉得你挺悲观的?”女孩似乎暂且忘却了自己的忧愁,专心地看着我。
“也许是吗?”我站起来走到窗台,将烟灰弹到玻璃的烟灰缸中。
“你说你为什么要回家?”我重新坐下来。
“不知道。我只是想家……”女孩默默地低下头去。
我本想说句安慰她的话,却一时想不起说什么来,这时楼下有人在喊。女孩走出雅座,冲楼下一个女孩摆摆手:“等我一下。”
她回过头对我说,“我们要回宿舍了。”
说完,她头前下楼了。我就在雅间坐着,一直等到下午上班。
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女孩的名字,她叫肖飞。每天午饭后,等两个师父回宿舍了,我就上楼帮着肖飞拾掇房间,多数时候我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有一回打扫完房间,我们并排坐着休息。她突然轻轻地靠在我的肩头,哭了。她说她想家。我安慰她说,既然想家就提前回去吧。没想到她哭得更厉害了。慌张之下,我搂住了她的肩膀,紧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究没过多长时间,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个矮瘦师父的暴躁脾气,离开了酒楼。因为是负气而走,也忘了跟肖飞告别。回到厨师培训部,我找到老师为我找了另一个酒店实习。
那个酒店地处繁华地带,生意兴荣,气氛也和睦。短短几天我就适应了环境,与同事们相处得也挺好。虽然刚来时我还惦记着那个叫肖飞的女孩,渐渐地也就淡忘了。而且酒店里也不缺漂亮女孩子,总让人感叹时光的飞逝。
转眼,夏天过去了。当街上飘下第一片黄叶时,我们工作的酒店转让给别人经营了。虽然我被新接手的老板留下了,多数人却都分散了。所以,又免不了离别和伤怀。孤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肖飞。
“她应该早回河南老家了吧?”虽然我这么想着,但还是不能阻止我去看她的渴望。
终于,在一个晚上,我喊上我的一个朋友,去找肖飞了。夜里的秋风有了凉意,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至于能不能见到她,我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但是,我一定要去的。
到了酒楼,我让朋友在门外稍等,我从酒楼的侧门直接进了厨房。两个曾经的师父都不在,一个站在案旁切菜的青年我倒认识,是同一期的个实习生。我们客套了几句,我就向他打听那个叫肖飞的服务员。
“在呀!一直在这,我给你喊她去。”他似乎很了解我似的,抬头冲我一笑,转身跑出去了。我在厨房等着,心突突地在跳。不知问什么。
不多会,他跑回来了。
“她一会就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谢谢你。”
我走出厨房,站在熟悉的葡萄架下,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果然,没多久肖飞来了,陪着来的还有一个陌生女孩。肖飞穿着紧身的黑衣服,身材显得愈加苗条,神情却很淡漠。
“你现在在哪?”肖飞淡漠地问道。
我说了酒店的名字,却一时寻不出什么话来说,气氛有点尴尬,倒后悔没有领我的朋友一块进来。
“你……还好吗?”我终于说。
“还行。”依旧淡漠的语气。
“没回老家去看看?”我有点找到感觉了。
却看到肖飞的脸一沉。
“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肖飞说完,默默转身,前面走了。另一个女孩稍做停顿,像有话要跟我说,终也没说一个字,站了一会也跟了上去。两人一同消失在黑夜里。
我怔怔地立着,好长时间不能思想。回身刚要走,却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青年,嘴角挂着异样的笑容。
“你知道肖飞现在的身份吗?”他突兀地说。
“不知道。什么身份?”我问。
“我们的‘第二任老板娘’。”
“什么……‘老板娘’?”
“你还不知道吧。你来之前,她早就跟老板睡了。现在她已经光明正大的跟老板在一起了,还经常以‘老板娘’的身份训我们呢!”
“那老板娘不知道?”
“知道。管得了吗?再说了,只是玩玩而已, 谁当真啊……”
青年神情突然一变,对我说道:“你快走吧,我看到老板下楼来了……”
他慌忙进了厨房,拿起刀来,洋装切菜。
我赶紧走开,借着朦胧夜色的掩护,快步从侧门走了出去。
我的朋友正在路灯下兜着圈子,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这么久,一定是见到她了?”他迎着我走上来。
“没有。”我说。
我们向回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