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寒冬腊月的一天,父亲吃完晚饭就去村部了。这一晚,是我们生产队的田地分开包产到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集体大锅饭时代结束了。
这破天荒的大事,牵涉到家家户户的切身利益。田地又如同肉,肥瘦兼有,谁都怕吃亏,况且谁知道这个亏要吃多少年呢?大家肯定要挑肥拣瘦的。
因此,村民们在会场上争论不休,互不相让,一时无法分下去。最后,村干部用古老抓阄方式,半夜三更才把田地分好。父亲回到家,我们早已酣然入梦。
第二天,在早饭的餐桌上,父亲向全家人宣布了我们家分到田地的情况。
父亲脸上的神色有点激动,但也有一丝的忧虑。
父亲能不激动吗?姓“公”了几十年的土地终于姓“私”了,从今往后他就可以甩开膀子干了。
美中不足的是,分到的田地中有5亩地在“登代”那个地方,它们又远又“薄”。投入和产出比事倍功半。
这个“薄”却引起我的好奇,很想揭开它的真面目。但开春耕作时,我也开学了,回到小学课堂里,解开它“薄”的奥秘的愿望只能埋藏在心中。
暑假抢收稻子的时候,我终于揭开了“薄”的神秘面纱。
这“薄”的根子不在地力,而在北端山边临近茂密的森林。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树荫如盖。正午一过,就把靠近山的那几块田的阳光遮盖了,没有阳光的照耀,水田的温度怎么也升不上来,稻子也得不到光合作用,自然长不好。
但繁茂的森林似座巨大的蓄水池,源源不断地渗出水。我们家这片田靠近山边就有了一孔泉水,这孔泉水并不是叮咚优雅滴落,也不是丝丝地冒。碗口大的泉眼是一年四季汩汩地涌,涌出来的泉水又清又凉。
欢快涌出的泉水四处散漫,于是父亲给它腾出一块田,在泉眼四周筑起埂坝,成了一个井潭。漫出的泉水顺着排水沟流出。
埂坝四周长满了翠绿的水草,有的还会开花,引来了美丽的蝴蝶和灵巧的蜻蜓。
泉水埂坝也成了登代山垅梯田起始点之一。因地势南低北高,我们家这5亩田与其他300多亩的水田连在一起。临高俯望,整个登代山谷梯田尽收眼底。一块块梯田依次逶迤南下,错落有致。高峭而蜿蜒的田坢内,金黄色的稻穗低垂,随风起伏,壮观而丰硕的田园景象如画般呈现。
可这旖旎的风光只能养眼,哄不了嘴巴和肚皮。对于父亲来说,一家大小9口人吃饱才是他心头火燎的大事。
父亲在这片占了全家三分之一的“薄”田上叹过气,下了不少功夫。但缺少阳光的山边几块田,稻子怎么也长不高,长不密,永远都是黄不拉叽,稀稀疏疏的样子。
而我看着又清又凉的山泉水自上而下地流淌,心头乐开了花,无比地喜爱这孔泉水。
7月收割水稻的季节里,烈日炎炎,白云惨淡,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我热得挥汗如雨,口干舌燥,心头发慌。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跑到泉里,双脚猛地扎进泉里,身子好像掉进冰窟似的,立马凉了下来。被搅混了的泉水又清。我慢慢地掬起一捧泉水落肚,整个人心神就定了。
每当到这块田里劳动的时候,我还可以不带茶水,反正渴了就埋头喝呗。村里的村民们带的茶水喝干了,也跑到这孔泉来续水。每次他们和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对我们田边这孔泉水都充满了羡慕,总会说:“哇,这泉水真甜,你们喝水喝得真舒服。”
村民们喝足灌满后,坐在埂坝上抽支烟,等身子凉爽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山泉。
还有的村民,把西瓜装进编织袋里,袋子扎紧后结一段绳子,拴在竖插在泉水泥地里的扁担上。人跑去劳动了,一两个小时后,好像又记起泉水中的西瓜,匆匆跑来把西瓜收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泉水的妙用,村里有人在不远的一块山坡上种了一片西瓜。
山地上的西瓜又沙又甜,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在烈日下泛着绿色的光,实在是考验人抵抗诱惑的意志力。
埋头干活的父亲可没我想这么多虚的,只是在几年天大旱的时候,许多田没水插秧,为了争水,有的村民甚至还冲突打起了,我们的田因为有了这孔山泉水,田里总是不愁水,父亲就会说,多亏有了这孔山泉水啊。
村民们则说:“你们家的田旱涝保收哟!”
几年后,办乡镇企业之风兴起,各个乡村跃跃欲试,各显神通,上马项目。但我们村山上只长着茂密的森林,地底下没有金属煤矿资源。可茂密的森林孕育着丰富的水资源,特别是我们家田边的这孔山泉水,冒出清甜甘冽的泉水并不输于崂山之水,很适合酿制啤酒。
于是,田边的山泉水装成一小桶一小桶,送到县里、市里、省里化验。村民奔走相告办啤酒厂的振奋消息,大家憧憬着每天在家里拧开水龙头就可以喝上啤酒的日子。
我当然更加迫切地希望啤酒厂早日建成,村里用上我们家田的泉水,一并也把田征收去了。这样,我们不就成了拆发户了吗?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经过层层化验,虽然田边的山泉水远远符合酿制啤酒的标准和要求。但建厂需要的庞大资金不说是一个小村庄,就是县里也是无法承担的,建啤酒厂的宏图大略不得不悄无声息地夭折了。
村民们渐渐淡忘了曾经轰轰烈烈建啤酒厂的大事后不久,新的一轮土地轮换调整,这孔山泉和田一并落入新的人家,从此我也没去喝这孔山泉水了。
到了九十年代末,许多村民们外出开小吃创业了,偏远的田地都抛荒了。山边的这孔泉水一时也无人问津了,它的四周芳草萋萋,芦花飞扬,一片杂芜。
每年我们为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都要经过这孔山泉水,我们沉重的脚步惊吓到了在这里喝山泉水的白鹭,它们鸣叫着从山泉水上浓密的草丛里飞起,展翅露出洁白光亮的羽毛格外耀眼。
当今年经过这里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这孔山泉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有一个养殖专业户把这孔山泉水做了深度开发。他在这山泉上建了一座庞大的蓄水池,接上粗壮的水管,把山泉水引到养殖池里。
对于养殖户而言,这孔山泉水就是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藏。
芜杂只能遮挡得住宝藏的一时,怎么能长久地掩盖住宝藏里的熠熠光芒呢?看了沉寂多年的山泉水重新欢腾。我不禁想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的诗句。深刻理解了作者对友人说这番话并非狂妄的宽慰,而是对友人的高远才情和朴质品行充满了必然的信心。
田边的这孔山泉不正也是如此吗?虽然一时被人冷落,但它仍无怨无悔,静静地流淌着,永不停留,也没有用一句语言推销自己,而人们的慧眼还是珍视了它。
其实,清冽甘甜就是它打动人心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