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多年以后,当我坐在老房子的木椅上翻看那些泛黄的笔记时,窗外的月光仍如一块琥珀,凝固着那个与老校长对饮的夜晚。酒杯相碰的脆响、烟斗里升起的青烟,还有那句“瓜娃子,你为啥子要回来”,都在记忆里凝成了永不褪色的剪影。

“还不是您当年答应过,要带我看老房子里的秘密?”我笑着倒酒,酒液在杯中晃出一圈圈涟漪,像极了时光的年轮。老校长没说话,只是眯着眼吸了一口烟斗,烟雾缭绕中,他的皱纹里藏满了故事,每一道都深得像山里的沟壑。


那时的竹镇只有三样东西:一座老学校、一个老校长,和那间谁也不敢靠近的老房子。我总爱趴在教室的窗边,盯着院墙后那扇紧闭的木门发呆。青苔爬满砖缝,锁孔锈得发红,仿佛里头关着一整个世界的谜题。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知了在歪脖子枣树上叫得正欢。我踩着枝杈翻上墙头,踮着脚想看清老房子里的究竟。突然一只大手把我拎了下来,粉笔灰簌簌地落。“瓜娃子,摔断腿咋整!”老校长瞪着眼,破旧的蓝布衫上还沾着早晨写板书留下的白灰。

我梗着脖子喊:“您不是说考上大学就能进去吗?”他愣了片刻,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行!你要考得上,我亲自给你开门!”

那句话成了扎进心里的刺,一扎就是七年。从竹镇的泥巴路到城里的柏油街,从煤油灯到台灯,我像一株倔强的竹子,拼命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当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奔回小镇时,老校长正蹲在院门口抽旱烟。烟圈一圈一圈地飘,他瞥了一眼红封皮,嘟囔着“师范有啥好读”,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亮得像藏了整个银河的星星。


支教第三年,我执意留下。老校长敲着烟斗骂:“大城市不待,非蹲这山沟沟!”烟灰簌簌地落,像极了那年冬天的雪。我反问:“您当年不也回来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烟斗都熄了。窗外的月光慢慢爬过窗台,他终于说起那个暴雨倾盆的清晨。

那天的雨大得像是天漏了个窟窿。泥浆裹住山路,像一条咆哮的黄龙。前任的老老校长执意要去接学生,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雨太大,危险啊!”年轻的他拽住老老校长的蓑衣,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人回头,雨水顺着斗笠淌成一道水帘,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娃们的路比这难走多了。”说完就扎进了雨幕,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

接到六个孩子返程时,山石轰然滚落。老老校长一把将他推到岩缝里,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巨石擦着他的衣角滚过,泥流像一头饥饿的野兽,瞬间吞没了那个瘦削的身影。他拼命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混着雨水的泥浆。

葬礼那日,雨水还在下,把新坟上的泥土都打湿了。老校长第一次推开老房子的门——满墙的笔记本整整齐齐,墨迹从民国洇到如今,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最旧的那本扉页上,老老校长用钢笔写着:“若光明无人传火,我便做第一支烛。”字迹已经泛黄,却依然铿锵。

烟斗的火光在暗处明灭,老校长的声音沙哑:“那日后我就晓得,有些路总得有人走。”


那年秋天,县里来了乡村振兴工作队。队长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小李,皮肤晒得黝黑,拿着一卷规划图找老校长商量:“咱竹镇要发展特色农业,得从娃娃的教育抓起。”

我带着学生做起了“竹镇寻宝”课。孩子们拿着温度计测量老房子的温度湿度,举着试管记录古井的水质变化,把废弃的竹编工坊改造成科学实验室。小丫举着自制的竹笛问:“老师,咱竹镇的竹子能做乐器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汪山泉。

那个周末,我们请来村里的老篾匠。老人手指翻飞,竹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悠扬的乐曲声第一次飘出山坳时,老校长悄悄抹了把眼睛,转身从老房子里搬出一架落满灰尘的旧扬琴:“这是我老师留下的。”

第二年开春,我们建起了竹编合作社。学生家长白天编竹器,晚上来夜校学设计。桂花婶子第一次画出设计图时,手还在发抖:“俺这握了半辈子锄头的手,也能画画了?”当第一批印着“竹镇造”的灯具发往城里时,整个镇子都沸腾了。老校长翻出他珍藏的笔记本,在最新一页郑重写下:“乡村振兴,既要塑形,也要铸魂。”


月光移过窗棂时,老校长颤巍巍起身,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最旧的那把已经锈迹斑斑,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走,带你看看。”

木门“吱呀”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欢迎。陈年的墨香扑面而来,混着竹子的清香和时光的味道。门边的架子上堆满牛皮纸册子,我抽出一本——是三年级时写的日记,歪扭的字迹爬满纸页:“今天算术考了满分,校长奖了我一支铅笔。他说,读书是为了让山外的光也能照进竹镇。”下方一行遒劲的批注:“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周树人语,与尔共勉。”

再往里走,历代校长的工作日志摞成高墙。某页记录着“1983年春,县里拨了200元修缮屋顶,瓦片不够,用竹瓦代替”;另一页写着“2001年冬,终于让全校孩子每天喝上牛奶,小丫说像云朵的味道”。最新的一叠笔记里,工整地贴着电商销售单、竹制品设计图,还有孩子们画的“未来竹镇”——太阳能路灯照亮山路,生态农场里无人机在施肥,老房子变成了一座乡村振兴纪念馆。

老校长抚过书架,手指轻轻擦过那些泛黄的书脊,忽然轻笑:“你猜老老校长救我那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啥?”

我望着他,月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银边。

“他说,‘告诉娃们,老师在这儿呢’。”

月光漫过满屋的书架,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异口同声:“为什么留下?因为,我们是人民教师。”

后记

山风穿堂而过,吹动了最顶层的笔记本。某一页的空白处,不知谁添了句新话:“烛火虽微,可照旷野。”

窗外,竹镇的新路灯亮了,像一串发光的竹节,从山脚一直蜿蜒到云端。老房子静静立在月光里,墙上的青苔闪着细碎的光,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片正在苏醒的土地。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清脆悦耳,像是破土而出的春笋,正在把这片土地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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