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檐低小,竹林环绕,是我对江南农村最初的记忆。
土胚房,一个多么遥远的词汇。小青瓦、红泥胚、尖顶、小院、竹林、水井……这可能就是土胚房给人的仅有的记忆。而现在,坍塌的房梁,散落的青瓦,长满地衣青苔的园子,还有那疯长的竹林,他们的茂盛却难掩它荒凉。
老房子像一幅画,一幅年代久远的壁画。看着看着,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就仿佛从远古姗姗而来。
过年喽,推豆腐喽——孩子们悠长的一声叫唤拉开了过年的序幕。那个常常被冷落的石磨又被人们想起。
一块像簸箕一样的底盘,托着两块磨盘,上面一块磨盘上接一个推杆儿,它在人的推动下带动石磨,豆浆就从磨盘间流到底盘上。石磨一般放在土胚墙的屋檐下,因为屋檐下的梁可以做推杆儿的支点。那时的年味儿最先就从这老房子的屋檐下弥散开来。
过年了,家家都泡上黄豆儿,挑着水桶,走到石磨面前,一人喂黄豆儿,一人推杆儿。我们就欢天喜地的跑在大人前面,争着推杆儿,争着喂黄豆,但往往都不能如愿,那就用手去舀豆浆的泡泡儿吧,这更不行,因为我们的手都是脏乎乎的。实在是插不上手了,就只有在一旁看着。你以为是看豆浆吗,我们看的是推石磨和喂黄豆儿的人谁耐不住手的酸胀了,好借机过把隐。
在石磨边上的人,往往也不止一家人,他们也总是愿意搭手帮忙,不为自己好早点可以做豆浆,却只为享受做豆腐的乐趣和幸福。他们讨论着豆子泡得怎样,才会有更好的豆浆,怎样放石膏豆腐才嫩……他们都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孩子们更是一路叽叽喳喳。年味就是石磨磨盘发出的“吱咕吱咕”声,年味就是老房子青瓦上那缕缕煮豆腐的青烟,年味就是老房子里潜益出的豆腐香味儿。
而今,过年做豆腐的人少了,那个曾经男女老少都喜欢的石磨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豆浆机和那些小型打粉机,而放石磨的屋檐也倒塌了。仿佛只有那磨盘的“吱咕吱咕”声还缱绻在这里。
在老房子里,除了“吱咕吱咕”的石磨声,还有一种“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是铁水桶发出来的声音,这是早起的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挑水,为一天的生活做准备,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不管农闲还是农忙。在这灰蒙蒙的早上,总会碰见一起去挑水的人们,老人,男人,妇人,甚至有十多岁的孩子,他们总会寒暄几句,哪怕是一句简单的明知故问——嘿嘿,挑水呀?!在第一声吱嘎声响起之后,那鸡鸭鹅的叫唤声也会随之而起,整个乡村就仿佛是被铁桶的吱嘎声敲了钟声似地,迅速喧闹了起来。
而今,家家几乎都有自己的水井,有的还装上了太阳能,电闸龙头一开,冷热水便适时地哗哗的流出来了。这铁桶也不知去向,那口古井也荒废在那个山脚下,周围一尺多高的蒿草,淹没了挑水的小径,苔藓像胡须一样悬挂在井口,难掩它的老态龙钟。偶尔有归家的农人会在旁边去舀口水喝,清澈的水在苔藓的掩映下,显得深沉,仿佛有说不出的伤心。好凉快!嘿嘿!甩下一句暖暖的话语沉淀在寂静的井底。
在老房子里,有两件事,充满着无限乐趣。
第一件事,就是在月明星稀的夏天,村民们总是爱吃早夜饭,而且还喜欢端着碗穿梭在老房子那些低矮的屋檐下,东家看,西家串的。所以那时候,哪家的菜炒得好吃,哪家的面煮得好吃,村民心中都是有数。如果哪家需要烧菜煮饭的人,村民们总是不会犯愁去猜谁谁谁的菜好吃,直接就说王二奶奶,陈姐姐的手艺好。
吃罢晚饭,同村子里的小孩子总爱三五个一群的去水库大堤上乘凉。我们跑着,笑着,叫着,跑得汗流浃背,不想回家,直到玩性尽失,天黑尽了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和衣在水库里泡冷水澡,等凉快下来,老人背着打盹的孩子,讲着烂熟的故事,乘着月色回家倒头就睡。红泥胚墙静静的伫立在天地间,隔绝了一切声音,只是用心呵护着此起彼伏的鼾声。
而今,水库为了养鱼,化肥使水变成了墨绿,在水库边,就连洗衣服的人也不见了,在水库大堤上乘凉的人也几乎没有了,更别说去泡澡的人了,水库的大堤静了。傍晚归家的细碎脚步声,或许只有老房子门前布满青苔的石阶可以回忆了吧。
第二件事,就在密密的竹林里晃悠。竹林是老房子的天然装饰,青瓦红墙配着一抹翠色,像一幅淡雅的山水画。
在竹林里,夏季挖竹笋,找笋子虫,冬季找竹菌。我们竹笋炒辣椒,把我们的嘴辣得像个鸡屁股似地,但不改对它的情有独钟;我们找笋子虫,老人说,笋子虫专门叮竹笋,被叮了的竹笋就会死,笋子没了, 就没有了竹,也就没有编簸箕箩筐的材料,没了簸箕箩筐,我们就没有读书的钱。于是,我们几个孩子就在竹林里寻觅它的踪迹,最终把它捉住,用线栓起来让它飞,我们借此得凉风,玩累了,就把它烤在火上,弄来吃了。我们找竹菌,找来下一碗面条,别提味道多美了。竹林能给我们带来如此多的乐趣,我们小孩常常占山为王,分了竹林,每人只能在自己的那片竹林里找东西。于是在竹笋疯长的时节,总是有一群孩子穿梭在那些青瓦红墙之间的竹林里。
而今,为了修房子,泥土房没有了,竹林也少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没有人去注意过竹笋,更没有人的去注意过笋子虫,那竹菌任其自生自灭于竹林,它的鲜美人们的味觉早就忘了。
石磨,水桶的声音成了这残垣断壁的绝响,至今铮铮然,弦未绝。这房子的主人那里去了呢?是全部不幸死亡了?还是全部外出打工不回家了?我每每盯着这些坍塌的瓦屋,脑中总是充满了为什么。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外出务工的人挣了钱,回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修建一所砖瓦房,在那个时候,谁家最先修了砖瓦房,都会被人们羡慕好久。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修砖瓦房了,那一座座掩映在翠竹间的土胚房就像一朵朵无人问津的竹菌,腐烂在竹林里。
那小青瓦、红泥墙、尖顶子、小院子,逐渐被琉璃瓦,玻璃窗,白瓷砖,三合土代替了。后来,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农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土胚房基本看不到几座了,看见的也只是破败不堪的遗骸了。甚至到后来,新修的砖瓦房也破落的了。红砖早已看不出它的颜色,斑驳陆离;三合土也早被那些苔藓铺满了,房子的周围也长满了高高矮矮杂草。曾经的石磨,曾经的竹林,曾经的泥土房,先是被被钢筋水泥破坏了,我们以为可以换来更好的期许,没想到,它什么也没有带来,带来的是第二次破败,对乡村的第二次伤害。看着这一座座迅速修建又迅速凋敝的砖瓦房,我想起了这样的句子: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而今,兔雉又从何而来,只有那清冷的月光不论古今不分贫富不分地域地照在上面,这十五“从军征”的少年们不是现在的农民工二代吗?第一代农工,是他们改变了农村的面貌,改变了土胚房,也是他们富裕了农村。第二代农民工,是他们让农村对精神需要更强烈,也是他们让新楼房在短时间内又迅速凋敝,造就了一批新的老房子。
泥土房坍塌了,新楼房又荒凉了。
倒塌的泥土,倒塌的温馨,坚硬的房屋,也坚硬了人们的内心,在表面繁荣的背后掩饰不了农村的衰败。此时的农村就仿佛是一个面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