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酿

1

你喝过龙舌兰吗?

这种墨西哥酒的喝法非常特别。首先,把盐巴撒在虎口背上,用拇指和食指握一小杯纯龙舌兰酒,再用无名指和中指夹一片柠檬片。然后,迅速舔一口虎口上的盐巴,接着把酒一饮而尽,再咬一口柠檬片。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堪称一绝。

第一次喝龙舌兰,是和阿琛。

“傻丫头,我来教你这种酒要怎么喝。”阿琛的眼角上飞,眼睛像养了小金鱼的池塘一样多情,含笑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脸颊慢慢烫起来,遂低下头。

那是平安夜,我跳舞跳得热,将羊绒开衫下衬衣领口的纽扣敞开一粒。彼时我已减肥月余,有了性感的锁骨。

阿琛修长的手指伸到我面前,解开我胸前第二粒纽扣,把手心的食盐撒在我的锁骨上。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又取一撮盐抹在我耳根,在我耳边轻笑:“乖,不要动,盐巴会钻进衣服里。”

我耳根被他干燥的大手抚过,像冬日的野草被火点着一般,“轰”的一下,那火焰从耳根迅速蔓延到全身,我不知所措,动弹不得。

我只觉胸前一痒,只见阿琛含了一口酒,伏在我胸前,将盐巴舔去,又吻在我耳根,来回逡巡不去......

龙舌?我全身发痒,发软,委实没有招架之力。

“阿琛,我,我好像醉了,别,你别......”我吃吃地笑,喃喃不清,那声音自己听来都觉可耻,太像勾引。

“嗯?我也醉了,都怪这酒太烈,你太美......”

那天夜里,我一直感觉像有龙舌在舔我。我像睡在大海上,随波起伏,昏昏沉沉,不愿醒来。

龙舌兰是仙人掌做的酒,可是仙人掌是有刺的,爱情也有。

2

翌晨,我在阿琛的目光中醒来,阳光打在他的额前,令他阴影中的眼更加深邃,我愿他的眼中只有我。

宿醉让我依然晕眩,我有点羞赧,低低道,“醒好久啦?”

他撩起我脸边一绺头发,缠在食指上绕啊绕,“你睡着的样子好乖,像我从前养过的小猫。”

我往他怀里蹭蹭。虽然暖气很热,我还是眷恋他的体温,“人家说男人的体温比女人的高些,原来是真的呢,你像个火炉。”

“还蹭?嗯?”他凑到我的眼前,似要看进我的心底,“再蹭又要着火了呢。”

我想起昨夜,忙将发烫的脸埋进他的怀里。

“好啦,起来吃点东西,我们去泡温泉。”

打开酒店房门就是天然温泉。我将睡袍脱掉,滑进水里,一群小黑鱼游拢过来,轻轻啃啮着我的脚,酥酥麻麻,我情不自禁闭上眼。

“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阿琛意味深长地端详着我,眼角上飞,唇边旋起一个浅浅的窝,“白居易深得男欢女爱真谛啊!”

我松开正在绾头发的手,握拳朝他宽厚结实的胸膛挥舞过去,“你怎么这么讨厌啊?讨厌讨厌讨厌!”

水花溅了我俩一脸一身,阿琛笑着将我拉进怀里,“乖,别闹哈!”

笑声回荡在山谷中,我愿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3

我给妈妈打电话:“阿妈,我下周回去,带个人给你。”

“啥子人?”阿妈的声音依旧爽朗。阿妈五十多岁了,身材保养得还像小姑娘一样,每次我回去,总爱叫我跟她一块儿到镇上的老街逛逛,买这买那,东家长西家短唠唠。

阿妈是镇上的明星大妈,农家乐经营得有模有样,一手好菜吸引了不少回头客,尤其是炸酱面,许多游客逛完老街,都要慕名到我家来,点名要尝田嬷嬷炸酱面,定要是我阿妈亲手炸的酱,“别个菜都可由厨子来,这个炸酱面,我们定要吃正宗的田嬷嬷牌,冒牌的可不行!”

这种时候,阿妈一定笑吟吟地满口应承下来,洗干净手,走到后院的老槐树下,在井沿上坐下来,闭上双眼,嘴巴念念有词,“老田呀老田,你可得保佑我们母女俩,踏踏实实过上好日子哦。”

然后,才打开大酱缸的封口,拿青花瓷碗舀一碗又浓又香的老酱出来,笑眯眯地端进厨房,将两大勺油烧得热热的,葱姜蒜下锅爆出香味儿,大铜勺将豆瓣酱在大铁锅中不停翻炒,酱香飘出厨房,溢满整个小院。阿妈表情肃穆虔诚,一丝不苟,像教徒在做世上最神圣的功课。

“男人,你闺女喜欢的人。”我拿着听筒笑起来。

“啊哟,了不得,我苗苗有心上人啦!”阿妈在那头儿叫起来,我都能看到她眉毛挑起眼角飞起的神情,“他几多年纪?做啥子生活?家是哪个地方的?有几个兄弟姊妹?在北京有么得屋子?”

“哎呀,你看你嘛,都不能同你讲点点事情!”我看看手机,“我要上工去了,不跟你啰嗦,等回去你自个儿问他好啦!”我挂断电话,将手探打开,在袖子上扫一下,手探发出“哔哔哔”的响声,我将它抱进怀里笑起来。

4

认识阿琛,缘于这只手探,手持式安检仪。

去年春天,我刚刚到首都机场做安检员。那天上午,好几架航班等着起飞,机场客流量非常大,我有些烦躁,眉头拧得死死的,最近公司管理越来越严,站姿、礼貌、态度都逐项打分,漏检违禁品直接扣钱,被投诉扣发当月全部绩效。

乘客一个接一个,我站得腰酸,还要强打精神,探头到处都是,后勤部时时刻刻注意着员工的一举一动。好容易一大波人流过去,我揉揉后腰,刚想歇会儿,走过来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

我眉头紧锁,手探不经意地往他身上扫过去,却听“当”的一声,紧接着,男人“哎哟”叫起来。

我忙抬头,正好对上男人低头的目光,“对不起。”我及时绽放出一个摄人魂魄的媚笑。这年头儿,女人在江湖上混,不出卖点色相怎么可能?

男人也笑了,眉毛舒展开,浓黑如狼毫,眼睛深深地看进我的眼里,“小姑娘下手不要这么狠嘛。”

我“扑哧”笑出来,赶紧收敛住,“抱歉。”手探从男人右肩滑至胸前,大腿,小腿,我弯腰蹲下,左手套住他的右脚踝,慢慢转了一圈,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有轻微的痉挛。

我纤细的手指再套住他的左脚踝,慢慢转了一圈,手探沿着他细长有力的脚踝,向上爬到小腿,大腿。我停下来,抬脸看看他,左手抠住他的皮带,从右向左,缓缓地抠了一圈。

手探回至他的前胸,衬衫下他的胸膛,起伏不定。

我轻轻捏一捏他的左肩,低低道,“先生,请转身。”

他缓缓转身,“你的声音很好听。”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曾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可是,从男人嘴里听过来,我还是感觉很受用。

他弯腰去拿风衣,提着行李和我擦肩而过,朝我歪过头,眼睛里有戏谑的笑,“不许每个人都查这么细哦。”

我报以一双含着笑意的眼。

三天后,我又在这个位置见到返航回来的阿琛。他安安静静地接受我手探细致温柔的触摸,轻声道,“029358,我可以约你吗?”

我低头看胸前制服的工牌,笑而不语。我知,矜持是含蓄的勾引。

5

见到阿琛,阿妈很高兴。也难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成熟男子,向来最得女人欢心,无论熟龄,抑或豆蔻。

阿妈啜着酒,絮絮叨叨,将我从小到大的糗事一一道来,“苗苗打小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哇,挖蚯蚓掏树洞偷菜地里的胡萝卜,么得哪样事她干不出来。

有一回,跟小朋友爬树,卡在树杈上下不来,被马蜂蛰得一脑袋包,把人家吓得跑到家来找我,求我拿锯子去锯树杈,我到那儿一看,嗐,她自个儿不知怎么下来了,脑袋肿得一个有两个大,眼睛肿成两道缝!哎哟,都成那样了,还不肯哭,梗着个脖子要找弹弓把马蜂窝给射下来,说要报仇!”

阿琛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摩挲,往我耳朵里吹气,“苗苗,苗苗。”

我被他弄得好痒,缩着脖子吃吃笑。

“阿琛啊,你说说这丫头,怎么比男孩子还要倔嘛?只要她认定的事体,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呀!”阿妈哈哈大笑,将杯子里的黄酒喝干,抹抹眼泪,“她爸离开我的时候,苗苗刚刚学会走路,拽着她爸的裤子,哭得不肯松手,这些年,我们娘儿两个,吃了多少白眼,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呀!”

阿妈说着说着,眼皮开始耷拉下来。我去里屋拿来毯子,给她盖上,轻手轻脚收拾碗筷。

“别收拾了,我们去外面看星星。”阿琛拽着我来到院子里。

我俩在井边的槐树下坐定。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刚过完年一个月,山上就绿油油的了,树丫上叶子都像婴儿的小巴掌那么大了,在春风中幽幽地散发着香气。没有月亮,星星密密麻麻,个大如斗,像眼睛一样看着我俩。

“你们这里好多井啊。”

“我们镇叫三井,三者,多也。”

阿琛轻戳我脑门儿,“小心脑袋晃晕了。”

“跟你讲啊,我小时候跟小伙伴儿在老街的丁字路口跳橡皮筋,有一个老太太跳井死了,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在那儿玩了。后来那口井就盖上一块大石头封死了。”

“把我们的小苗苗吓坏了哦。”

“阿琛,我这个月大姨妈没来。”

“月经不调吧?要不要吃点乌鸡白凤丸?”

“阿琛,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

良久,我只听到树木在静夜中努力生长的声音。

“苗苗,你该知道,你做这份工作,不适合要孩子。”他改换话术,“辐射太大。”

我默然,小腹有一阵轻微的抽搐,这两个月,我常有这种感觉,有时,我甚至能听到小腹中像鱼儿吐泡泡的声音。我想,我是个成熟女人了,不再是个女孩,女人的子宫像深邃的海洋,游弋着新的生命。

我知这个孩子要不得,但我不希望由他来告诉我。“我可以给你生一个百分百健康聪明的孩子,只要你给他身份。”

他点着一颗香烟,烟圈在他脸前袅袅上升,烟头在暗夜中一明一灭。“苗苗,咱们起初不是讲好的?我不可能离婚。你不要逼我。”

我沉默不语,什么都会变,起初我以为,我只要有他,和他给的快乐就够,可是现在,我想要更多,更多。

“在一起快乐就够了嘛,干嘛非要结婚呢?”他来搂我的肩,“苗苗,我爱你,真的。”

真的有多真?过完这两夜,你还不是要回到老婆孩子那里去。我能拥有的,只不过是之鳞片爪的回忆,可是,我想要的是夜夜相守,片刻不离。

星星也沉默,只有宿鸟呀呀飞过。

6

“田嬷嬷,闺女回来啦?今天要点儿啥?还是各样菜码来一点儿?”

“是的哇,给闺女做碗炸酱面嘛。”阿妈笑吟吟地。

“这是姑爷吗?够精神的呀。”李婆婆觑着眼,上下打量阿琛。

我冷眼看他,他摸摸鼻翼,一脸尴尬。他不自在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摸鼻翼。

阿妈浑然不觉,开心大笑,“哈哈哈,闺女的对象,对象哇。”

春天的太阳暖融融地洒在肩头,我却只觉得冷。阿妈伸手摸我的前额,“苗苗,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直打颤?”

我摇头,“没有,我很好。”

和面,擀面,切各色菜码;舀酱,烧油,爆香葱姜蒜,豆瓣酱倒入大铁锅中不停翻炒,至酱香溢出,关火;另起一锅,待水烧至沸腾,将切好的面条下锅,面条像鱼儿在开水中翻滚,过三滚后,盛出,浇上酱,码上菜码。

“好吃伐?慢点吃,小心噎着,不够再煮。”阿妈笑眯眯地看着阿琛吃面,拿手帕将他衬衣上的酱点子揩掉。

“嗯嗯,好吃,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炸酱面,阿姨,您真厉害!”

“那是的哇,我们家的酱,得用我们家的井水酿,别人家酿不来的。”

阿琛笑嘻嘻将碗底儿朝我,摆出剪刀手,“嗯,田嬷嬷炸酱面,一辈子吃不够!”

阿妈被他逗得咯咯笑,“好好好,吃一辈子,吃一辈子!”

一辈子?我苦笑,我从没想过我和他的将来,是腹中吐泡泡的小鱼,在每天提醒我。网上说,再过些天,就该有胎动了,它会用它的小手小脚踢我蹬我,同我玩耍。它是男是女,它能否和这世间婴儿一样长大,唤我妈妈?

不,我想,它不能。

我只能亲手将它杀死。

我“哇”的一口,将面吐了出来。

“苗苗,咋了?”阿妈伸手去触我的额头,“哎呀,发烧了?早起我就看你不对劲,还是发烧了。一定是昨晚着凉了,该给你们拿条厚被子的,你看看妈妈,唉!”

阿琛停下筷子,冷冷看着我,我只作看不见。

7

“在这里签个字。”医生递过来一张纸,“胎儿已有三个月,要先打针,然后用真空吸盘将它吸出来。手术过程会有一点痛......术后不要碰冷水,好好休息......”

我漠然躺在白色床单上,四周墙壁及天花板皆是白色,我只觉自己来到另一国度。

三个月的孩子,已成人形,我会得见它小手小脚?我抚着小腹,孩子,妈妈对你不起,要将你谋杀,你一定很恨妈妈吧?你将如草上露珠,不留一丝痕迹在这世上,仿佛你从未来过。

小腹突然一阵抽搐,我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下,恍惚片刻,我方明白,那是我儿。

我儿,你想对妈妈说什么?让妈妈不要送走你?我儿,妈妈对不起你,不能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你可否原谅妈妈这个刽子手?不,我儿,妈妈怎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

我咬住唇,抓住床单,分叉双腿,有冰凉的金属进入我的体内,在我子宫内试探找寻,那是吸盘。突然猛地一下,你已被吸走。那感觉,似高潮。麻麻的。带来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我感到心上虚空,身体似巨大的空洞。他曾将这虚空填满,如今却造就更大的虚空。

白色盆子里,一团血污。医生拿过一张白布盖上。

“我能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看完更难受。回家好好休息。”医生停顿片刻,“年轻女孩子要学会爱惜自己。”

一团血污,隐隐有薄衣、血块,我用玻璃棒,轻轻拨动......我拨到一小块物体,有两寸多高,有小小的折断的手脚,也有头,头上有两个深色的小点。我问医生,“这是什么?”

“眼睛。”

我一阵痉挛,站立不稳,用力抓住盆子。

“不要看了,会做噩梦。”医生将布盖好,转身端走。我儿,他们会将你如何处置?做废物丢弃?我眼前一黑。

我扶着墙壁,走出手术室,走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我儿,这世上竟无人等我们回家,我是孤魂,你是野鬼。

8

从老家回来后,我就很少见到阿琛。只有两次。一次是在欢乐谷。我儿,你不能看到太阳,妈妈便带你走一遭,如同这世间所有的母子。

我紧闭双眼,咬住牙关,在过山车上直奔九霄。我能看见你在笑,我能听见你在叫。

我儿,是在这里,我又看到你的爸爸。他回头望望远处的一对母子,惊诧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那对母子刚从云霄飞车上下来,男孩儿还眼巴巴地不肯离去,年轻的母亲正在千方百计哄骗。我盯住母亲,诡异地一笑,“我喜欢刺激。”

另外一次,是在时代广场。我儿,那是你爸爸工作之地。

“我想,以后你还是不要到这里来。”他摸摸鼻翼,“她有时候会来。”

我装作懂事,“你放心。”

“我妈让我把这个给你。”我交给他一个圆肚子玻璃罐。玻璃反射着太阳光,豆瓣酱油汪汪的,我仿佛能闻到那香味儿。

他竖起浓眉,“这算你们家的私酿吧,香,实在是香。”

“还有这个,是我给你的。”我将怀里的手探拿出来。

“我要这个做什么?”

我冷笑,原来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他那里竟一文不值。“你不想要,就扔垃圾桶好了。”

他迟疑着将手探接过去,“我知道你想结婚,可是,你知道我不能。”

“我知道。”

“其实,你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

他想了想,掏出钱包打开,“这个你收好。也许,会有点用。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摇头,“我不要。我只要你。我爱你。琛,我不能没有你。”

“苗苗,你别这样,搞得我心里难受。”

难受?那就对了。你怎会有我难受?我儿被我亲手谋杀,那是我的血肉。从此后,我夜夜噩梦,梦里有婴孩在朝我嘤嘤哭泣,求我带他回家。而你,你正在和你的妻儿大被同眠,香梦沉酣。

四月十五,我来到静安寺,为我儿供养一座长明灯。老法师走过来,念安魂经,“纯真无垢,支离灭绝,回归天然,如水似月。”

灯在月下掩映,各路孤魂野鬼,有虫鸣相送。

9

“苗苗,怎么阿琛没有同你一道回来?”

“哦,他最近比较忙。”

阿妈扫我一眼,“怎么瘦这么多?两腮都么得肉了。”

我摸摸脸颊,“是吗?可能累的吧。”

“哎呀,累就换份工嘛,干嘛非一棵树上吊死?”阿妈停下手里的活儿,拿眼睛逡着我,“你跟阿琛么得吵架吧?”

“么得么得,你甭瞎操心。”

“对男人哪,要用点手段的。不能太蛮。嗯,要对他好,也不能太好,要让他对你有想头儿。”

“啥叫有想头儿?”

“就是不能让他把你拿住了,你阿妈当年哪,就是吃了太实诚的亏,你阿爸才会被别的女人迷住了心窍。”阿妈撮了一口烧酒。

打我记事起,阿妈就喜欢每天晚上干完活,喝二两烧酒。“我第一次见你阿爸,他骑辆自行车从外面做工回来,精神得很哪。后来他总骑自行车驮我到处逛,故意把车子骑得飞快,一颠一颠的,跟我讲天南海北的新鲜事,他在外面做工的人嘛,见的世面也多。有一回,我俩躺在山坡上看太阳落山,你知道他同我讲什么?”

阿妈脸上泛起红晕,“他讲我的眼睛生得好,像两把钩子,会勾魂哩。唉,再也么得男人跟我讲那样的话......”

“阿妈?”

“嗯?”

“你很爱阿爸?”

“嗐,啥子爱不爱的,怪难为情的。我这辈子就他一个男人哎。那几年,是你阿妈最好的时光。”

阿妈停下酒杯,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沉溺。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选择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不过,你阿妈是不会认输的,我的东西谁也偷不走。”阿妈啜一口酒,眯缝起眼睛,有一瞬,我突然觉得她好陌生。

“女人要狠,不然就会被别人骑在脖子上。”阿妈伸个懒腰,站起身来,“你给阿琛带点酱回去,要留住男人的心,得先留住他的胃嘛。不是阿妈夸口,我做的酱,方圆百里,么得哪个比得上。”

临行,阿妈再三叮嘱,“苗苗,你要多长个心眼儿呀,男人哪总是贪,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你不能看得太紧,可也不能不看,晓得伐?”

“晓得啦,晓得啦!”我不耐烦地应道。

阿妈拍拍手里的酱罐子,“哪,别忘了给阿琛。”

“忘不了。”

“苗苗?其实,你阿爸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的。”

“唉,阿妈,我知道你心里从未放得下他。”

“是真的在一起的。”阿妈将酱罐子交给我,“你周岁那年,他非要去找那个女人,我们在院子里打起来,他不防备,被我推到了井里。”

我瞪着怀中的酱罐子,那里面的豆瓣酱隔着玻璃,还散发着香味儿。老街上家家户户都知道,我刚满周岁,阿爸就撇下我们母女,和坏女人跑了。

“这些年,你阿爸从没离开过我一天。”阿妈幽幽道,“你阿妈是不会认输的,我的东西谁也偷不走。”

我是喝那口井里的水长大的。

我魂飞魄散,手里的玻璃酱罐“咣”的掉落在地,赤褐色的豆瓣酱流了一地,玻璃碴儿在太阳底下闪着锋利的光。

“你看你这孩子,都洒掉了,好了好了,阿妈再给你舀一罐吧。”

我在书里看过,古时青楼妓女为了留住自己心爱的恩客,用经血混入水中养鲤鱼,烹好后给恩客食用,恩客便对她至死不渝。虽然折寿伤身,但是她们乐此不疲,因为今日不相守,谁知明日在哪里。

对爱,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都贪,都要多一点,再多一点。爱一个人,会想一口一口咬他,把他吞进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狠狠地啃肉嚼骨吮髓。真正的“痴恋”比骨癌还痛。

所以,无论鸡鸭鱼肉,一旦注入了无边爱恨于其中,似乎滋味都变得无与伦比,只是享受过后,怎么收场,从来都是负心人的大问题。这世界有时候看似不公平,其实公平的很,最多不过是,你不爱我,你欺骗我,那就拿你的命还我,一朝绮丽花色尽,枯死亦缠君,怎不冷冽如寒冰。

10

我叫来快递员,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交给他。那里面,有我和阿琛在情不自禁时拍下的激情纪念,以及,我的B超和手术报告单。

我儿,你爸爸将会看见你的模样。虽然,你从未得见他的模样。

这份文件不是由快递员交给他,而是由他的妻子。据说,那个女人有洁癖。我想,别的女人用过的男人,不知她能否继续用?

是夜七月十五,每个十字路口,皆有黑蝴蝶飞舞,那是人们为心中思念之人所燃。灼灼火光,为孤魂野鬼照亮回家的路。

我来到静安寺,在长明灯下,为我儿诵安魂经,“纯真无垢,支离灭绝,回归天然,如水似月。”我儿,我永远记得,你是我和他一块悬浮的血肉。

灯在月下掩映,各路孤魂野鬼,有虫鸣相送。

彼岸有曼珠沙华,花和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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