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说起前尘往事,想来这九重天上好些人都有话可讲——三生三世的情丝缠绕,自己遍体鳞伤不说,外搭上三界的地覆天翻,最终搏出个好姻缘来的——眼前就有这么现成的两对。
可要是说起丰姿翩然,风流多情,却又未曾招惹出什么血光之灾,嫉恨之火,反倒享一身美名的,那就非三殿下连宋莫属了。
站在元极宫的台阶前的司命星君,此时如是想。
在这风露夜色中,满天星斗照耀下,也就只剩三殿下还能在身侧与他这么个小仙说话,真个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可是再瞧几眼,这连宋神君,却愈发显得孤单寂寞起来。
这不,连满天星斗都朝着一十三天的太晨宫飘去,令他们头顶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可见东华帝君与青丘小帝姬白凤九的大婚办得是如何地穷极奢华,铺张浪费。
嗯哼。
司命清了清嗓子,暗暗压下对帝君的腹诽,转脸对连宋挑起话头。
“三殿下,这几十万年的老铁树都开了花,您这万花丛中过的翩翩公子,再两袖清风下去,怕是不合适了吧?”
白衣神君抬眼,有些好笑地望回去:“司命星君可是近来记性不大好?于我而言,这花期早就过了。”
司命有些讶异地抬起头,这连宋神君,平日最是个没谱的,难得没有反过来打趣他,反倒与他说了一句实话,真真罕见。
他忙兴致勃勃地续道:“这也不打紧,过两日又到了千年一次的千花典,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芙蕖花,说花期已过,依小仙看,却是未必。”
连宋不置可否,只是心中微微摇头,这下一个“花期”,是否还需等断肝肠,望穿秋水,他也无须探问天命。
于他而言,都比不上她嘴角一笑罢了。
(一)前世
作为一个有数百年修行的小仙,本元君近日有些头大。只因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参与千花典,所以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怕的不是采不到上好的莲花来,只是最近身旁无数的花草都在窃窃私语,连大树和灌木也不消停,搞得气氛十分紧张。本元君也不知是该拼力一争,盖了千花百草的风头;还是低调处事,淹没在这花海之中。
这么一提,我却突然想起除了这辈子,我还在上辈子参加过很多次千花典。
嗯,没错,上辈子。
按道理说,神仙羽化之后,再不会有来世的。可我自凡间飞升成仙以来,腕上的红玉手串便一日比一日的熠熠生辉,我对前世也愈发看得清楚——不过是一场少年时的懵懂心动。换作如今的我,是宁死也做不出当年的事来,只会叹一句,年少无知罢了。
心思陡转,我忙将室内的莲花灯点上,将红玉手串抛至灯上转着圈,就着香气便入了梦去。
穿过那火焰一般耀眼的光色,芙蕖花香向后退散,我来到数万年前的芙蕖宫。
那时候,所有人都唤我“长依”,我看过镜子里的自己,跟如今有七分像,当年要纤细很多,脸也修长那么一点点,看起来身轻如燕,虽同是十六岁的相貌,却总是令如今的我羡慕不已。
当年的“长依”——如今的我,在梦中兴冲冲地抱起一盆红莲,夺门而去,我知道这是赶着在瑶池的千花典之前,在瑶池边的一条必经之路上“偷瞄”一眼二殿下——桑籍神君。
说是偷瞄也不恰当,因为在当年,这天上地下的神仙,几乎都知道红莲仙子喜欢桑籍神君,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可笑的是,我当年一点也不曾害羞胆怯,就如同凡间看的那些夸张的话本子里写的一样,热情奔放地追求男子,也不曾思虑过半分天命与天规,唯盼一个君心似我心罢了。
挤在几株曼陀罗后,放下红莲,找个舒服的姿势蹲下,抬头便遥遥望见桑籍一身月白纹的衣袍向我走来,身后跟着的雪白衣衫的少年神君,看起来只有凡人十三四岁年纪,那便是当年的连宋神君了。
如我所料,桑籍目光茫然地扫过我,然后又飞快地转回视线,在我知道那是看到了我的时候,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胸腔中一颗心顿时跳若雷鼓。
他经过我时,嘴角逸出一丝邪笑,一个布袋从他手中抛出,越过曼陀罗藤直直砸到了我的脑袋。算不上疼,我转了转眼睛,把袋子拿下来捧在怀中,抬头露出一个准备多时的灿若莲花的微笑。
这个微笑,迎着晨光,对着连宋神君,缓缓绽放。
走在前面的人却早已不见。
那是我最开始对连宋有点印象,至于最初的最初,我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他,却真真再也想不起来,更多时候,前世的我是把他看作一个附属品,像个白色的小尾巴似的跟在桑籍身后——他是“他”的弟弟,所以,他也等同是我的弟弟。
(二)童年
那年的千花典,乃是长依飞升后的第一次,我将红莲奉上,众人均赞叹有加,我却只记得,我将桑籍君的包裹紧紧夹在腋下,委实有些不雅。
当晚,我便在芙蕖宫燃上红烛,心想怎么也得抄到后半夜。
不错,那袋子里果然装的是三小本佛经,他怎么才送过来,还有两日便是佛筵日了,真不知他如何应付过那几位无量殿的夫子。
我摊开宣纸,驾轻就熟地开始抄佛经,这个活计,打从桑籍君下凡历飞升上仙的劫,在私塾初遇身为凡人的我时,我便开始做起。
那时我还是孩童,字写得方方正正,拐角处却圆润,正是仿着桑籍君的字练就。经年日久,精雕细琢,如今抬起手来,写得不说十分,也得有九分像。
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就这么抄了大半夜,夜阑人静,只能听见些许植物打呼噜的声音。就着这写字的空挡,我的心思也回溯到了自己真正的童年。
那时年仅十岁的长依,只是村里的一朵小花,每天身着男装,跟一大群男孩子在私塾里读书,间歇时候,就一边将书佯装成折扇在手心拍打,一边学着村头的老爷子给他们说书,如今想来,也感觉很有派头。
每讲到男女情事,孩子们都是一副好奇又羞怯的表情,然后很快便有人互相推搡着,笑闹着,说是李金柱看上了村东边的二花啊,王有礼喜欢村西边的九杏啊,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个时候,我也就想找个人来“喜欢”,东瞧瞧,西望望,好像不是太丑,就是太穷,总之都是不入眼。直到桑籍他来到这里,我才仿佛看到了曙光。且不说小公子白净又眉清目秀的,单说他那个名字,一看就不一般。
于是我的心思,在同学里也很快传开了,大家既然都知道我是个女孩,也就默认了“天经地义”的喜欢。很快便有人开起了我们的玩笑,总把他往我眼前推。
年少的桑籍,显然也不是个脸皮很薄的主儿。于是,各式各样的无脑重复作业,便从他那儿源源不断地向我传送而来。我欣然接受,照单全收。
这就是我孩童时代的欢喜。如此过了四五年,换来的是桑籍临走前的一句坦白——他其实,是个神仙。
刚开始我怎么都不相信,可他为了让我信服,将一个竹蜻蜓放到了半空,怎么也不落下来。他还叫我去南边的稽灵山,寻求修仙之道。
这一切,我便统统当成了一场邀约,尤其是在我知道他冒着风险也要展示法术之后,那雀跃的心还平添了一丝担忧和感动。真是不知将平时的话本子都读到哪里去了。
此后三百年,无论什么劫难,我都当做是上天注定的安排,既是凡人修行成仙,便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始终深信,即便桑籍君没有喜欢上我,至少也当我是这世间,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三)泼墨
我最终还是没能从梦中找到应付千花典的法子,只因那几万年中几十次的千花典,我实在没空一一翻看。但我依稀记得,每过个千百年,流行的势头就变了,是以无从定论到底那种款式好看。
于是,今年我打算破罐子破摔一把,选个最最与众不同,却不是美艳不可方物的那一种。
在大大小小的莲池旁游荡到晌午,我总算发现一株白莲,上面如泼墨一般撒满了不规则的黑色墨点。别管好看难看,就是它了。我挥舞着铲子,将它移栽到水瓷盆中,脚下沾湿的池水已开出一片红莲。刚抬起头擦擦汗,却只见日光被个人影挡得严严实实。
“起开起开,没事来找你姑奶奶干嘛?!”即使逆着光看不清楚,我脚指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呦,姑奶奶今儿个火气可不小。我好心帮你遮阳,还不落个好。”连宋一边埋怨着,一边挪到一旁,抖开那把一贯带在身边的破扇子来扇,我的视线便在那扇子的阴影里忽明忽暗。
我抬头看了看扇面,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泼墨白莲,只觉如同一个款式定制出来的玩意,顿时头又大了两分。
似是看明白我心里想得什么,连宋轻笑一声,扇子扇得愈发从容,八风不动地笑道:“怎么?可是怕我这扇子跟你这莲花生出什么误会?成玉元君几时怕过我那些红颜知己了?”
我听了直想发笑,回嘴道:“三殿下多虑了,成玉只是忽然觉得这花选得品味不够好,今日不出风头事小,污了人眼事大。”
即使是一贯与我拌嘴的连宋,此时脸上也红青白三色流转,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儿个话说得重了些。
最后他强忍了哑巴亏,一副近乎敦厚宽容的释然表情,抬脚就要离去。我鬼使神差地抬手,抱住了他小腿。
“哎,成玉元君这是哪一出啊?我连宋这么多年见过多少美人,可没一个你这样抱腿的啊???”他状似嫌弃地要逃,可说出来的话,那绝对是嘴角憋笑憋到抽搐才说得出来。
被他的情绪吹得无限膨胀,我又鬼斧神工地说了一句:“今晚该当为神君做桌菜来见礼赔罪才是。”
我刚说完,就感觉手中的腿不动了,也不挣扎了,连宋神君那哭笑不得的内心是多么煎熬我完全感同身受。
“这个,姑奶奶,喝茶就挺好的。”我听到头顶的声音如是说。
我与连宋神君不快不慢地走到瑶池边尽头的天水阁时,还差一号就叫到我。我直拍胸口,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那盆“泼墨”,一边状似焦急地叫着“还好还好”。
连宋在旁,微垂双眸,神态柔和道:“刚刚好,不早不晚。”
“成玉元君——”
天后身边的女官将声音拉得老长,我顾不得多品一会儿他的眉眼,赶紧上前作礼,顺便在脑海中继续回味一番。
“这是什么品种?却未曾见过。”
见天后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忙摆出个端正的假笑来,垂首胡诌道:“这是‘泼墨’,以黑白素色为主,花点讲究个自在写意,随性洒脱,越不规则、不着痕迹,越是佳品。”
天后笑着点头,与左右说道:“这倒是很新鲜,姹紫嫣红见多了,唯独这黑白没见过。也很符合天宫近些年去繁就简的风尚,成玉元君有心了。”
我心中好笑,索性表面上也随着放开笑了出来,对着天后俏生生一福,奉上“泼墨”,谢恩退下。连宋对我伸出大拇指摇了摇,我也嘴角泛出一丝笑来,脚下生风似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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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续写三生三世步生莲,连宋和成玉这一对,不写出来实在难以释怀。有参考唐七设定,也有新加入的设定。欢迎各位看官点赞,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