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经过半了。
走出门外,依旧温暖。这是南方的特殊的地方,永远这么鲜绿着,活泼着。
我讨厌这一层不变。从故乡辗转到这,近二十个年头,我不习惯。此时,故乡的树,已经瘦成了国画里的树影。乌鹊缩成一团,在皲裂的树枝上,四方哀嚎。偶尔,还会打霜,把屋顶沾染一道冷冷的白。雪花,也能得见,小得很,只能淹没浅浅的稻田。那些枯败的稻茬,还坚强地露出地面,倔强地竖立着。这一切都是冷峻的,但是喜欢——没来由的喜欢。天有阴亏,月有圆缺,四季泾渭分明,这才是季节。
一转眼,喜欢的,熟悉的,皆成为了记忆。
早晨出门,送孩子上学。骑着一辆破旧的单车。蓝色的,一直喜欢蓝色。在这逼仄的城市里,让人想起大海。从一年级开始,我就骑着辆单车送她。那时,她个头小小的,坐在后座,我感觉不到她的分量。连她的书包,都比她沉。转眼,孩子就读三年级了,个头从我的腰间窜到了胸前。她坐在单车后面,和我一样,不是很爱讲话。我们都沉默着。看街角的一间间的店铺,在眼前飞逝而过。有些时候,我觉得飞过的不是店铺,而是时间里的物事。这些店铺,三五月就改弦易张,倒闭了,新开业了,你去我来。宛若时光,眼看它,在时间流转,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眼看它,让平地高楼起,让繁华成云烟。
我骑着车,看不出街道上行走的人有一幅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步履匆匆。这条路上,我走了整整十三年,从家,到学校,从学校,然后到家。经过这条路,我遇到了多少人,我无法算计。只是这条路上冒出来的面孔,让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十三年了,在偶然或者必然中,我觉得这些面孔的出现,都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譬如,我总会碰到一个中年人。他七点四十,会准时出现在一间奶茶店的门口。春天,他穿苏格兰格子的衬衣,意气风发;夏天,他趿着一双拖鞋,两脚生风;秋天,则是永远不变的臧色风衣;冬天,他喜欢戴帽子,时尚、显得尊严。在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地点,我们总是不期而遇,然后擦肩而过。我动过跟他打招呼的念头,自觉得有些奇怪,最终放弃了。我也会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清洁工。微胖,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她总在下午的五点半钟,出现在环卫工工具房边上,端坐在一方矮矮的凳子上,啃着馒头。大多时候,她什么都没干,干枯枯地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这世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熟悉和陌生着。你生活在单单属于自己独立世界,灵魂和精神,寄居于肉体,喜悦和苦痛、体悟和感知,唯独自己才真切感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是,你也与周围的一切都紧密关联。眼观、耳听、鼻嗅之得,凝聚为感知。关怀、遇见、起伏、别离,化为情感。一草一木微芥之末,皆成人之或喜或悲之情。有时,我会想:这些路途的遇见,也会让我产生如何的人生际遇,又会喟叹出如何的人生情感?或者,这些路途的人,遇见我,又会有什么的情感和喟叹。
或者,什么都没有。这个城市,有太多的陌生和冷漠。
孩子的学校,也是我上班的地方。我和她一起,走同一条路,有三个年头了。学校门口,热闹。一拨拨的小孩,一拨拨的男人和女人,一拨拨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看不出这些孩童有什么快乐,沉重的书包压弯了他们的童年。我的孩子快不快乐,我也不知道。她每天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戴上红领巾。然后拉着拖杆书包,匆匆地赶往课室。书包在水泥地上滚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清晨的校园里格外响亮。她换过两个书包了,第一个书包,背包。上面有“冰雪奇缘”的公主图案,她喜欢。用不到半年,烂了。第二个书包,我们给她挑选的一个书包,结实。没有用烂,到了二年级,书本多了,背在肩上,生疼,她想换个拉杆的书包。这一个书包,是她买的第三个。
我有时无能为力。大多时候,我们都无能为力。对于人生,生活。有些时候,我们就如裹挟在滚滚洪流中的沙石,只能随着洪流前进,容不得自己又有方向和目标。只是我想不通,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有些快乐和趣味的,应该是眉目里,透漏着一些无邪和天真的,也应该如三月的桃李,展开粉红的微笑的,为什么他们就过早地失去了这一段过程呢?我们都在奔跑,我们裹挟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奔跑。我们的奔跑,还好,是在属于自己的年龄。而这一群孩子,本应该在草地上打滚,在楼宇之间撒野,在树间奔跑、跳跃、玩闹的。
我无能为力,虽然我也是一名老师。
我怀念我的故乡。四季的明,草有荣枯,叶有衰败。我的乡村小学,在一爿小小的山坡上。春天的时候,满山的野花都绽放了,星星点点。我们在草地上打滚、放风筝。风轻轻地吹着,真美。夏天的时候,下面的水田里的荷花开了。我们采荷叶,把它当做帽子,唱歌:荷叶圆圆,荷叶团团。学青蛙叫:呱呱,呱呱。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雪,真美。美得让我们忘记了一切。真好。年分四季,这是自然的馈赠。
人生,也应该分四季吧?不如说,我在怀念过去。怀念过去的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