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1.
我是在青山上唯一拔出仙剑的人。
大家从此都叫我英雄。
她也是。
那一天她拉着我的衣角,问我:哥,你会离开我吗?
我望着手中的剑,答:人既然有了使命,就该去做该做的事。我努力地不看她的脸,又补上一句:况且我总是要离开你的。你要学会长大。
然后她忍住不让眼泪落下,转身涌入风中,不停有风灌入她的耳朵里,像极了大海在耳边哭的声音。
2.
与父亲离别的时候,他第一次抱了抱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今后你终将孤独,但孤独是王的盛装,而不是囚服。
然后他望向远方,对我说:带上青离吧,她还小,这里不安全,你要学会保护她。顿了顿,目光瞥到我,道:用你的剑。
我睁大了双眸,对他说:带上她?一路上千山万水,她一个姑娘家,怎生经受得住?
他负着手,像是有心事一般,将背影摔给了我,只说了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不懂的。
那一天我挽住她的手,对她说:离儿,你怕不怕?她摇了摇头,然后破涕为笑。
她知道我的决定了。
我们出发的第二天,父亲就罹难了。我心里的那丝隐隐不安,终于浮出了水面成为了现实。父亲让我们离开他,是因为他知道浩劫将至。然后下此毒手的人究竟是谁,我也不得而知。我强忍住悲伤,不把这件事告诉离儿,我怕她难过,因为我从此只有她一个亲人,我即使是用死,也要护她一生周全。
3.
时薄黄昏的时候,我们匆匆找了一家驿站投了宿。我安顿好离儿后,便坐在她床边,看着她入睡,可她说:哥,我睡不着,我心里难受。
我把她抱在怀里,侧着身在她耳边柔声道:别怕,有哥呢。
忽的似有人在周身阴恻恻地哼了一声。我遂将离儿护在身后,大声道:谁?
那声音如鬼魅般幽幽响起:“你身旁的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是谁啊?我正欲开口,那人却抢先答道:哦——让我想上一想,她便是那青阳玄之女青离吧。那你——”语气严峻了几分,又道:“便是那剑目星眉的少年剑客青山吧?”
忽然那声音仿佛近了些许,可我分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听到那人续道:“怎么?我猜得准么?”
我感觉离儿颤抖着拉着我的衣角,惊惧不已。而我的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我强镇住气息,向前一步,道:“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总之废话少说,出来领死吧。”刚要拔剑,他却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内息都乱成了这样,还不强摄心神,却来聒噪我耳朵。”顿了顿,见我仍剑拔弩张,便道:“我良言相劝,你既不听,那也无妨。”话音甫落,只听的一阵暴乱,猛地长剑刺到,我早有防备,轻而易举便斜避了过去,讥笑道:“武功倒也稀疏平常。”却不料剑锋回转,哗地划破我的右肩,只听见那人道:“这一剑,乃是赏你不敬尊辈,口出狂言,倨傲自得。而下一剑,则是赏你冥顽不灵,兀自反抗了——”旁边的离儿却推开我,挡在我身前,朗声道:“你要杀就杀我吧。反正哥哥死了,我也活不成了。索性跟你同归于尽罢了!”然后望了望我,示意我快走。
我大喊:“你疯啦!”正欲救她,却见那人刚要刺到的剑却倏地停了下来,冷冷地道:“笑话!就凭你,还想跟我同归于尽?”既而似乎有些惋惜的叹了叹气,道:“你让开吧。似你这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杀了怪可惜。”未及他把话说完,他的双眼却盈满恐惧,身子已然僵硬不动,我上去一搭脉,说:“死了。”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屋子,却发现他竟然是个侏儒。离儿纤手指着尸骸,花容失色,颤声道:“死……了……?”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道:“是你杀的吗?”
我说:“不是,是别人下的手,也就是说,刚才有人在暗处,而你我,甚至他,都没有察觉,可见其武功之高了。”我踢了踢他的尸体,发现确实死后,抱拳朗声而道:“承蒙公子鼎力相助,在下不胜感激。”可黑暗中并没有出现第三个人,我再次抱拳,道:“公子既然不肯现身,那便后会有期,就此别过。”然后搂着离儿飞身而出。
那一天快到清晨的时候,离儿在青山之巅上对我说:“哥,你说帮我们的人会是爹爹么?”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差点忘了她还不知父亲已然长逝。
离儿见我不悦,也面有戚容,对我说:“哥,不高兴吗?既然红尘纷扰,我们就此遁隐山林罢!”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道:“离儿,这世上的事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年纪尚小,不懂。”
离儿笑道:“哥,我几时不懂了。那一天你差点被那侏儒给杀了,我不是来保护你了吗?”
我摸摸她的头,竟然莫名的感到一阵酸楚,只道:“傻丫头,你要是死了,让我怎么活?”
她笑着凑到我的身前,轻轻地对我说:“哥,你还说我傻,可我的傻较之你的傻,仍觉自惭。不过也好,我们今后一起傻,却也不失为人间一大美事。”我扑哧一声,两人相视大笑。
夜展愁色,雍华的丝绸上镶满无数星辰,绕着被规划好的轨道,一步步走向灭亡。
我们坐在那青山之巅上,看漫天云卷云舒,月升日落。离儿突然擎手指着星空,柔声道:“哥,你说天上的星属哪一颗最亮?”
其时银光从云的裂缝中泻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挂在树梢,洒在她的身上,宛若身着冰绡。似她这般温文婉娈的美丽女子,确实世所罕有。
于是我笑着刮刮她的鼻子,对她说:“都不亮,都不亮。当然属你最亮。”
忽的背后有人道:“此处云淡风轻,是为闲酌佳酿的好去处,且公子身侧又有佳丽作伴,花承晚露,月稠影疏,何以不乐?因愚之见,当属青山最亮。”
我神色一凛,想竟然除我和离儿之外,还有能上青山的人,想必武功不凡。转身望去,只见是一个羽扇纶巾、英眉凤眼的翩翩公子。容貌生得几分雍华俊秀,倒似名门世家的纨绔子弟一般。
我起身抱拳作礼,道:“鄙人只因亲身拔去仙剑,而得剑之庇佑,才得以散仙气、入青山。可公子所为何?”
那人却道:“今日有酒有美人,此事不提也罢。足下英名播于四海,鄙人早略有耳闻,只是天时难应而致不得相见,今日有幸,何不举杯长醉,却来絮聒这没来由的琐事。”
我冷冷道:“依公子之见,这酒,我是非喝不可了?”
那公子道:“也罢,也罢。足下既然不领盛情,那也无妨。只需再找一个豪气干天的知客,与我一同畅饮。”语罢,朗声大笑。
正说话间,目光便瞥到青离上,便道:“你既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但教那身畔的美人儿可否?”然后,边看着我边拿出了一只精致的瑶盏。
离儿对我说:“哥……”
我知他那是激将法,于是道:“喝便是喝,我却也不输你酒量。”
那公子哈哈大笑,遂道:“好!好!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我走过离儿身旁的时候,她轻轻对我说:“小心有毒。”不料那公子武力甚是深厚,早已听得一清二楚,未等我走到,便举杯道:“但愿将余生光阴化酒一杯,我先干为敬。”继而浊酒入肠。
我固不甘输他,也倒满一盏,一饮而尽。
离儿便坐在我身侧,柔声关心道:“怎么样哥,身体有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大脑晕晕的,便道:“公子不远万里来到这青山,怕是为了我腰中的神剑吧。”
那人却道:“公子所言差矣。”
我猛地拔出仙剑,往地上重重一插,剑音铿锵入耳,不免震撼三分。我朝他吼道:“你以为我傻么?青山有神气庇护,寻常人怎能进入?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到底是谁的门下?大敌当前,你却拿酒惑人,你真当我是三岁稚童?”
那人正欲开口,忽而像中了魔般,双目瞪大,竟僵硬不动。
离儿好像想起了什么,身子猛地一颤,惊道:“又……又死……了?”我见已无呼吸,便点了点头。走到前去,发现尸侧上竟然扎有两根银针,正要去拔,离儿忙握住我的手劝道:“小心喂有剧毒。”我道:“说得甚是。”便用手帕裹住针身,只见每个银针上都刻有一行蝇头小字,若不细察,当真极难发现。连起来是:
“此处大海石枯,弦月西沉
此处孤塚尸骸,青山为坟”
青离皱着眉道:“这是什么意思?谒语么?”
我哼了一声,蔑笑道:“不过也是蛊惑人心的把戏罢了。”
青离却如有所悟,只道:“哥,我看未必这么简单。‘弦月西沉’即为初旦,‘青山为坟’却是何意,我参悟不透。”
正做没理会处,猛地杀气鼓动,一支箭矢呼地贯穿我的胸膛,我一个踉跄,几欲摔倒,便连忙拔出利箭,只觉头颅混沌晕涨,辨不得四方八位,离儿早搀住了我,哭道:“哥,怎么样啊……怎么样啊……”我苦笑道:“别怕,区区一箭耳,你哥有仙气护体,这种伎俩伤我不得。”忙盘膝而坐,调匀岔气。
身后本已死亡的公子模样的尸体此刻正手搭强弓,正欲再射。
青离转头望见,颤抖着双手,道:“你……你……你没死……你怎么没死啊……”
那公子大笑一声,道:“我?”一声蔑笑后,又道:“小姑娘啊,你现今哪只眼睛看到我没死哪?我正不好好和你说话呢。”脸色忽的阴沉,竟有如鬼魅般。
既而又向我走近,道:“你这人倒也厚实得紧,一支穿云箭竟射你不死,哦……我竟忘了,你有仙气保护,这凡尘劣箭固然不得伤你丝毫。”
我长叹一声,将仙剑一横,道:“你骗得我好苦啊如今这一切疑团终于涣然冰释,那天驿站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人笑道:“是那又怎样?”
我又道:“我终究还是输在了你的算计上。你要他死,就是为了如今能成功蛊惑我,是么?”
那公子冷笑不止,道:“是你太傻罢了。”
我朗声道:“可是那又怎样,你赢不了我的。你终将要尸横剑下。”
他却道:“那也未必。”双手向青离抓去,待得手后连忙掐住咽喉并急急向断崖边退去。大笑道:“那又如何!你有仙气护体,可她有么?”
我怒火攻心,道:“你这丧心病狂的疯子!你……你心肠竟然这么歹毒!”
他咬牙道:“我毒?我毒?我不毒怎么能打败你,不毒怎么能拿到仙剑,一举平步青霄,成为青山主人?”
我急道:“你快放下青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道:“我想要什么?自然是你手中的剑了,你只要将剑放在我身前,待我拿到剑后自然把她还给你,否则……”说着便加重了三分力道,青离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眼望着我,盼我去救她。
我心一横,将剑放在他身前,然后小心翼翼一步步回到原处,朝他大喊:“喂,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连忙拿起剑,仔细端详,确认无误后,将青离慢慢递过来,道:“你倒是来拿啊!”青离拼命想挣开他的手,吐出几个字:“哥……”
我慢慢挪动步子,竞走到他身前时,正伸手欲拿,却不料他擎起仙剑“唰”地插入青离的胸前,青离痛苦地叫了一声:“哥……”便即香消玉殒。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怒吼道:“你这禽兽……你……你忒也狠毒!”
他大笑道:“我毒?你身为青山之主,竟也不知‘无毒不丈夫’这五个字么?似你这般儿女情长的人,终究成不了大事。”
我几乎是颤抖地双腿向他走去,语气已然颤不成声:“你……你成为青山主人那又如何?你拿得仙剑那又如何?你不过是理失志丧、走火入魔的疯子罢了。你杀了青离,我要你不得好死!”
他只是说:“太晚了。”
我忽而叹口气道:“你可知你自己颈上的两枚银针?你可知青山为坟?”
他皱眉道:“那又是什么。”说话间用手探到颈上,果真有细微的两个针口,触肤即感剧痛。
我见此忙闪身扑去,他长啸一声,连忙避开,笑道:“想夺剑?你未免也太嫩了些。”顿了顿,又道:“不过说来却也奇怪,我颈上怎会插有银针?”
我道:“仙剑对你没有好处,趁早收手吧。”
那人哈哈大笑,执剑一劈,只听见“轰隆”的雷霆之声,青山之巅刹时被削平。
那人不住发出赞叹之声,道:“这剑果然有开天辟地的神力。”说着便要朝我斩来。
霎那之间,忽听得有人出声,声音如亘古的钟鸣:“倒也,倒也。”
那人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我惊道:“是死也没死?”
雄沉的声音传来,“死了。且筋脉寸断。”
我自知还算懂得礼数,便赶忙向声源处跪拜,道:“谢大师搭救小人贱命。望大师现身。”
忽寂静几许,又听见此人兀自呢喃,声色宛若佛门高僧:“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因是之故,君见与不见又何异焉?所有之物皆为空之,体、相,亦乃如此。”
顿了顿,又道:“欲念为毒,然贪念之毒愈甚。世人闻之宝器,纷纷夺而抢之,欲为己有,竟致人理失志丧,足见殆害之深。其人便已如此。”
我点点头,看向那人的惨状,便从地上拿过仙剑,道:“请大师成全。”
那声音又源源不断传来,内力深厚令人恐怖,“施主之意,似是要老衲保管这棘手之物?”
我道:“正是。大师应为佛教高僧,佛门是清净之地,料想不会有狂徒妄为。”
那高僧道:“如此甚好。我佛本就是与人渡劫,教人以善的济世菩提。方才那位死去的施主,是我用银针刺他脖颈,我本想用谒语点化他,可阴差阳错,这针却被你们拔去了。”
我便将剑托举头顶,道:“大师,请吧。”
话罢之间,一股阴戾之气直夺仙剑,我早料如此,哗地一剑插入来人的胸口,那高僧惊道:“这……”
我长笑道:“你真以为我傻?经历了风风雨雨,我也总该成长了。”又道:“我早知你不是什么高僧,所以才怀疑你的。而又听到你当真接受这剑时,我就彻底不相信你了。佛门教徒讲究的是戒贪戒嗔,讲究的是清净,绝不会把一个烫手山芋送进家门口。”
“再者,你又说银针是你而为,我就更加坚定了想法,一个深孚众望的德道高僧定不会在银针上施以剧毒,因为那是下三滥的手段,是共为武林之人所唾弃的。况且针如肤七分,内力如此之深,早已不是点化之意,而是想要烈毒充分透体,死亡加速。因而想来,我所料者果然不错。”
待我再拿起仙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竟已死去多时。原来那时我误打误撞刺中了心脏,以致他失心流血而死。
正要松一口气时,那高僧竟又活转了过来,猛地打出一拳,我没防备,只打得五脏俱碎,才知他内力浩瀚,绝不可能一剑丧命。我吃痛提起剑想还击,却没想到他夺过仙剑又对我刺了一剑。我几乎失去了神智,但还伸手欲夺却不料被再斩一剑。我终于站不起来了,哗地倒在了离儿身旁,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她。我轻轻地说,轻轻地笑着,仿佛终于释怀了一样,“离儿,此时弦月西沉,此时青山为坟。”
4.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