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棋子就像巧克力》
作者:羊毛狐狸
【本文系原创首发,作者:羊毛狐狸,文责自负】
老爸的脑梗发病一周后。昨天夜里,我找到了遗失的便贴,上头记着我的KAKAO账号和密码(KAKAO相当于韩国的微信),它夹在我的一本书里,这是一本小说,封面有几块黄斑,我经常拿它盖泡面用。
此时我才意识到,有大半年没联系身在韩国的妹妹了。
登录Kakao,我看到我妹妹林婕发来的消息,我立刻切换软件,想打电话给我妈并告诉还在住院的爸……
可这样做等于要我爸的命。我终究还是没有打。
我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林婕的事我不知道和谁说。过去几年里,我没有交到多少好朋友。而且,我老婆去年也和我离婚了。现在,我每年只在节假日收到一些群发的电子贺卡。你好,年年有“鱼”,新春快乐哦。
林婕的留言让我彻夜未眠。就这一句话,可胜过千言万语,一句就够了。次日天还黑着,我便赶紧上路。
老爸是在我10岁那年把林婕牵回家的。当时我正在做题,一些围棋的谜题,我们称它叫“死活题”,你可以理解为类似残局的东西。这是老爸留给我的家庭作业。如果我解不出,老爸的戒尺饶不了我。
第一眼见到林婕,那时候她还是个男孩儿,他的锅盖头剃得非常工整,两个招风耳朵挂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往后的日子里,我向他打招呼的方式,便是从他的身后捏她的耳朵,而林婕总会“哎哟哇呀”的尖叫,像个害羞的女孩儿红着脸噘着嘴,威胁要和我绝交。
“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比你小三岁,叫林杰。”
我老爸淡淡地说道。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从那天开始,就是我的新妈妈。
新妈妈很快进入角色,她熟练地进入厨房,把蔬菜瓜果从两个塑料袋里倒出来。随后,锅碗瓢盆发出乒铃乓啷的声响。熟悉得好似她来过,或者她骨子里就知道,一个妈妈、一个妻子应当要做哪些活儿似的。
对我来讲,家里多出两个亲人的确很突然,但眼下要尽快完成老爸的作业才是当务之急。我的左半边屁股还留着上回挨揍的血印子,我可不想在右半边凑齐对称的图。
可这道死活题太难了,我一点机会也没有。
老爸此时向我走来,林杰默默跟在他身后。通常情况下,我老爸走过我身边时,都会瞅瞅我的题解得如何,若我做得不太好,他会顺手扇我两下,并骂我一点儿也不认真。眼看他越走越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老爸拿出棋盘,让林杰坐下。又招呼我前来,示意与林杰对弈一局。我舒了口气,看见老爸脸上略微浮现出的一丝骄傲的神情,我明白了,眼前的小子,我的新弟弟,是老爸寻来的宝。此刻我的任务,便是检验这个宝贝的成色。
不到一百步,我便败下阵来。林杰把我的棋杀得满目疮痍。老爸很开心,摸了摸林杰丑得要死的锅盖头,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至于我,其实我一点儿也不难过,甚至有点轻松。这种感觉怎么讲呢,好像有只常年趴在我肩膀上的猴子,现在它下来了,准备攀到林杰那儿去。而且,从这天开始,老爸再也不检查我做的死活题了,应该说,他已不在乎我的表现。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我的新妈妈,她那天烧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晚上帮我和林杰整理了房间,还帮我俩各自热了一杯牛奶。临睡前,她细心地帮我俩拉了拉被子,轻轻地关上门。林杰和我睡在一张床上,他趁我还没入睡,从裤兜里摸出两个球,羞涩地塞给了我。他说是爸爸早上买给他的巧克力,一盒里没几粒,妈妈说很贵。他自己吃完后,偷偷藏了两颗,要给我这个新哥哥吃。
由于当日天气有些闷热,巧克力化了。剥开金色的锡纸,黑色的流质物像粘在草纸上的大便。我咯咯咯地笑着说,这东西是“巧克力味大便”。没想到林杰竟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嘤嘤嘤的像似要哭。我顿时不知所措,便把巧克力塞进了自己嘴里。我说看我吃大便,然后拉下遮住林杰脸的被子。林杰见我把部分巧克力像口红一样涂在嘴唇上,他忍不住笑了,眼角挤出了些泪花。
我们聊了一整夜。
当然,顺道说一句,我一直不太清楚后妈看上我爸哪点。
就拿我亲妈来讲,以前我只晓得,亲妈说她是受不了我爸总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颓气样。我亲妈走的那天,我五岁,她把所有的衣物塞进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双肩包中。她推开门时看了我眼,我爸就将我拽进了屋里,他警告我亲妈说我是林家的希望,是要成为围棋世界冠军的苗子。我妈摇摇头,只说我爸为了一个过时的破游戏疯了,还连带着儿子一起疯。我爸笑了,说永远别指望女人能理解男人的梦想。
砰得一声,我听见了重重的关门声。我躲在了小房间里,趴在窗台上,从四楼往下眺望。一辆银色的轿车停在楼下,不稍片刻,我亲妈走出大楼,银色轿车里便走下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色西装,有点胖,麻利地把我亲妈的行李放进了车的后备箱中。随后他俩拥抱在了一起。我看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耳语,亲妈笑了,好似16岁的少女。
那时候我不懂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亲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情人劫事件”发生在我职校三年级临近毕业那会儿。
那时我早已知晓林杰的秘密,他有颗女人的心。
自从我俩下面开始长毛后,我经常逗他,比如洗完澡光着屁股走到他面前,问他看到我雄伟之物时有没有反应。而他总会撇过头,严肃地骂着我,说我无耻下流。
那天是2月10日。
林杰正在忙着准备他的“大考”——围棋职业升段赛。
他是这次升段赛的热门,圈内说他是少见的天才。只要过关,拿到那张“职业初段”的证,他便是职业围棋手,从此踏入“棋圈”了。为此,林杰从初二便休了学,专心为成为职业围棋手而努力。
我放学回到家,便看见林杰在书桌前偷偷写着什么,远远望去,是张贺卡。我喊了声:“杰,你要不要用厕所?我先洗澡了。”
“啊?哥,你回来啦?厕所我不用。”
我打开淋喷头,又悄悄地走出厕所。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我的脚步声,林杰没有察觉正在慢慢接近的我,他正在专心写着什么。
“嘿!”我捏着他的耳朵,林杰哎哟哇呀地叫了起来。我趁他不注意,抽出了他桌上的那张卡片,上面的字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都用力地嵌在纸张里。
“哥,别闹,还给我。”
“祝……君……成功,你最好的……”
我一边躲避林杰的追捕,一边大声朗读贺卡上的内容。这张贺卡镶着金色的边,还有淡蓝色的底纹,尤为漂亮。林杰定是花了心思挑选的。
“最好的什么?”我做了一个鬼脸,“最好的恋人吗?”
林杰一把夺下我手中的贺卡,他的脸红成了一颗番茄。
“你胡说什么呢,是!朋!友!啦!”林杰拿回贺卡,小心翼翼地扶平被我弄皱的地方,随后将贺卡塞进书桌的抽屉中,确定锁上后,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点开围棋对弈平台软件,准备上网下棋。
我早就猜到林杰的贺卡是送给心仪的人。林杰虽然在下棋,可他的棋路早已凌乱,林杰的心小鹿乱撞,那颗有力的小心脏噗噗地乱跳,声音响得就像广场舞的音乐。我虽然早就放弃了围棋之路,但也算是个业余高手,林杰这种状态哪里下得好棋呢。我躺在床上刷手机,没几分钟,林杰便关上电脑,浮出一脸便秘的表情向我表示抗议。我说:“早就知道你这盘棋不行,开头的定式就下错了。”林杰说:“还不是你捣乱,慢点老爸回来检查实战,又要骂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老爸回来了,妈妈跟着他后头,手里依旧是两个塑料袋。在我的记忆中,林杰的母亲自从成为了这个家的妈妈后,每次回家总是会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吃的。她是一个好女人,把三个男人照顾得很好,证据就是臭老爸现在快200斤了,发福得很。妈妈一进屋,就钻进了厨房,嘴里说着再不做饭就晚了之类的话。
我走出房门,与老爸擦身而过,我低沉地喊声了“爸”,他“嗯”了声,没有看我,提了提裤子,直愣愣地冲进小房间,看见林杰正在做死活题,他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走进厨房,妈妈便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笑着问我够不够?我说够啦。妈妈边摘着豆芽菜边笑着说让我有空把女朋友带回来吃个饭。
当我俩闲聊之际,只听老爸从房间里传出严肃的苛责声。顿时,妈妈别过头去,她打开水龙头,躲进了哗哗的流水声里。
我瞬间意识到,是之前那盘棋。我把刚得手的两百块钱塞进裤兜里,快步返回小房间。只见我爸一边回放那盘棋的棋谱,一边骂着林杰。老爸无法理解为何这盘棋败在了一处滚瓜烂熟的地方,就好比初中生背错了乘法口诀。
随着林杰“大考”将至,老爸原本就急躁的脾气变得愈发歇斯底里。此时的林杰站在老爸身旁,脚尖对着脚尖,两只手垂在身前,手指头轻轻地搓着。他偷偷地看着门外的我,眼神里透着怪罪于我的无奈,又仿佛在说——别看我笑话了,我撑得住。
我回了林杰一个歪嘴的微笑,无声地告诉他:小娘们你撑不住。
于是,我大步迈进房里,横在了林杰与老爸中间,打断了老爸对林杰的责骂。看着老爸略带震惊的眼神,我告诉他,那盘棋是我借林杰的账号玩的。
“就你这臭水平下什么下!”此时,得知“真相”的老爸站起身,嘟哝了几句,提了提裤子,离开了小房间,再也没说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爸不停地给林杰夹菜,似乎是为了之前错怪他而表示歉意。我告诉爸妈,我职校要毕业了,能挣钱啦。妈妈问我,毕业后打算做什么?我说自己的专业是宠物护理,已经找了家宠物店当宠物美容师。老爸“切”了一声,说给狗子洗澡剪毛的活,就别什么“师”不“师”的了,不觉得丢人吗?当然,我早就不是当年任由我爸教训的黄毛小子了,我带着嘲讽的语气反击,表示老爸只是个工资微薄的教棋匠罢了。
我说:“也正因为你只会下棋,还只是一个失败的职业棋手,所以你只能教棋,没有棋,你连扫大街都没人要呢……”
我是不是不应该和我爸这样说话呢?总之每次这类场合下,我总是侃侃而谈,数落着自己的父亲。我五大三粗、人高马大,老爸压根管不了我。不过每次我反击他的言论时,老爸便岔开话题。现在,他也照常无视我,开始鼓励起默默扒饭的林杰。老爸表示,再过四天,林杰就要成为职业棋手啦!此次十拿九稳,老爸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训练方式是“冠军的练法”——林杰未来定能继承自己的梦想,也能证明自己的方法是最科学、最有效果的练法。
林杰只顾着感谢老爸,说着一定报答老爸之类的话。
晚上,大家都睡下了,老爸的呼噜声响起。
我躺在下铺,踢了踢上铺的床底,林杰问我干嘛?我先客套地问他,临近的升段赛准备得如何?林杰说,平常心,应该没有问题。我觉得他语气中有点不自信。林杰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百分百的。想想也是,这种升段赛,就像奥运资格的选拔,去参加的选手,哪个不是人们口中的“小天才”“小神童”?这条路早就被天才们挤得满满当当,只有绝对的实力和天赋才能杀出重围,所谓的“自信”甚至“努力”在这条拥挤的羊肠小道里根本没有任何叫嚣的空间。
“如果可以贿赂别人,拿到职业棋手的资格,我想老爸会毫不犹疑地把房子卖了给你换的。”我笑着说。
林杰说,围棋协会至少没有堕落成足球协会。
我俩憋着声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哥,你工作以后,真得打算搬出去了?”林杰突然发问。
我给了他肯定得答复。我到不是受不了这个家,我也没认为自己是什么原生家庭的苦孩子——我没这么矫情,后妈对我很好,老头子也管不了我,其实我是家里最自在的人。但我只是想出去看看,结识更多有趣的家伙,过自己的生活,比如能在家里抽烟,能通宵打游戏,能带女朋友回家过夜……
林杰欲言又止,一股淡淡的、透着酸味的烦闷气息从上铺渗透下来。
我知道林杰想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俩一直在一个房间里讲悄悄话。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对老爸的调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刺痛着林杰。林杰只会下棋,他只有初中文凭,如果没有围棋,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林杰的人生目标很明确,走围棋冠军的路;但林杰的人生路也是迷糊的,他不知道除了下棋还有什么路可以走。想象一下,你是一个成绩不错的高考生,本来一本院校很稳,但这回你考砸了,可能是拉肚子或者痛经影响了你的发挥,总之你可能收不到任何一张录取通知书——大体上就是这么一个感觉。而林杰的情况或许比你更糟。他如果考不上职业棋手,只是一个初中文凭的傻基佬——当你走在一条狭长的金光大道上,周围尽是黑暗时。相信我,你的心里只有对掉下深渊的恐惧。
我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我只能岔开话题,我问林杰,白天那张贺卡的事。林杰支支吾吾。我说有喜欢的人就大方承认呗,即便你是弯的,你也有喜欢别人的权利。林杰说,他喜欢围棋道场的一个小伙子,比他大四岁,戴副眼睛,瘦得精神,斯斯文文。
“人家的取向是正确的。”林杰说,“是正常的男人。”
“谁说你不正常了?”我笑着说,“别这样,什么年代了,你很正常,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你也会雄起的。”
林杰又骂我粗鲁。
我又说道:“有一个事情你将来一定要告诉我。”
林杰说:“什么?”
“你没被人家开过苞吧?我指的是……”我清了清嗓子,“整个消化系统只是单向的,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就是……”
突然,林杰从上铺露出四分之三个头盯着我,半是笑半是怒地说:“你很无聊,非常无聊!”
“不是,林杰,我只是好奇,到时候你得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你再说,小心晚上趁你睡着……”
林杰说罢,作了一个下床的动作,我赶紧钻进被子里,说自己还是处男别搞我。随后,我俩又爽朗地笑了。
“祝你成功,老弟。”我说。
“谢谢,老哥。”林杰说,“当然,包括之前你帮我解围的事。”
“那事儿本就怨我……总之吧,以后有什么麻烦,我总会撑你的。”
“总能撑得住吧。”林杰说,“嗯……没那么糟的事吧。”
有些意外总是不出意外出意外了。
2月14日,情人节,林杰在围棋职业升段赛上惜败。
老爸那天本想请假去陪考,但又思索着,不想给林杰压力,便没有陪同。
要说这次林杰输棋,真是天注定。
2月14日,真是“情人劫”了。林杰暗恋的那个学长,也参加了这届升段赛。两个人最后都差一盘棋,谁赢谁就能成为职业棋手,输的那个打道回府,随后他俩就在生死局里碰上了。这听起来就像是俗气的偶像剧。
按理说,那个学长是下不过林杰的。我能想象,一个心上人坐在自己对面,他年龄太大了,今年再不成功,他的人生就要掉进桥边的黑暗里。林杰还年轻,即便这次输了,他明年还可以再战的。
2月14日,真是个混球的日子。林杰准备了一盒巧克力,本想着这天大家都能晋级,他就送给自己暗恋的学长。他知道学长是直的,他只是希望用自己的方法去祝福学长。终究,巧克力没送出去,倒是把人生的机会当情人节礼物让给了学长。
林杰在优势局面下主动认输了。
我那天照常回家,我看见他呆坐在房间里,整间屋子没有开灯,我以为他下棋累了打起瞌睡。我还是老花头,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捏住他的招风耳。
只是这次,林杰转过头,吸了吸鼻涕,什么也没说。我把灯打开,看着他空洞迷茫的眼神,我意识到他把这次升段赛搞砸了。而我知道原委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哥,爸已经打听到了,最后一盘……我是在优势下主动认输的。”
“老头子会打死你。”我说,“他会的,我知道……他妈的,无论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都少不了死人头的恋爱脑!”
林杰捂着脸哭了。说真的,他这幅为爱冲昏头的样子,让我直想揍他。我骂他,说现在这个得了便宜的学长,说不定正在和自己女朋友开庆祝会,随后准备去宾馆大干特干做一个晚上的爱来个双喜临门。
“你这个傻子!”我对着林杰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吼道,“这个四眼田鸡不会对你说,‘林杰,我的宝贝,这次你做得很好,奖励你吸我的棒棒糖吧。’”
说着,林杰哭得更厉害了。
比起我的谩骂,现在,老头子正冒着火往家赶呢!
这才是要命的!
林杰认为他撑得住。可我知道,林杰的亲妈,我的后妈,这几年总是家里最小心的那个人。她的过去我不知道,我也从未问过林杰他们的过去。但我清楚,老爸心里从来只是对后妈保有一种施舍的态度。盛怒的父亲虽然不会真把林杰打死打残,但谁也不能保证老爸他会不会迁怒到林杰的亲妈身上。距离下一回的职业升段赛还有一年,林杰不会忍心,让自己的亲生母在往后的日子里去为自己承受来自后爸的压力。
想到这里,林杰似是想起了童年与他母亲漂泊的岁月。他的眼神中充满恐惧。
林杰母子的过去是个谜。但过去不重要了,我们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看着林杰六神无主的模样,看见桌子上那盒没有送出的巧克力……我灵机一动,想起了我小时候为了逃避下棋而动过的歪脑筋。
当我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时候,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老爸的怒火正在燃烧大门,甚至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燃声。
老爸一进家,便踏着沉重的步伐冲向小房间。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有头大象冲了过来。
小房间的门被破开了。老爸看到的是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的脸、双手捂着胃部的林杰蜷缩在床上;而我坐在在床尾,手拿一杯热水,满脸担忧地安慰着林杰。老爸见状,火气顿时降了下去,他赶紧询问情况。妈妈这时也闯了进来,看见林杰的样子先是一愣,便赶忙前去将林杰扶起,说先去医院看看。
我在一旁翘边,告诉爸妈,林杰一回来就说他疼了很久,受不了了。今天棋也没下好什么的。老爸哎呀了一声,说现在不是纠结这事儿的时候。
随后,我们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医院。
……
我想,我的演技应该很好。不过林杰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嘛,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我让他吃下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棋子之后,我是自信不会有什么不适感的。我那年为了逃避训练,也吃了一颗棋子下肚。大概是棋子很光滑的缘故,我一点儿也不疼,甚至没有任何不适感。我期待的“大疼一场”并没有到来。小孩子误食小玩意儿的事情很常见。老爸也没问缘由,便带我去医院。他一直问我有什么不舒服没,我为了得到“休养”,只能骗他说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去了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那东西已经到我的肠子区域了。随即给我开了点利于排便的药后,很快,我吞下的黑色棋子便出现在我新拉的一泡大便里。它甚至都没在我体内待上个两天三天……
我很失望,不过也算让给我争取了2天休息时间。
这次,我让林杰故技重施。但林杰的疼痛似乎不是装的,这让我有些害怕。
后来医生做了催吐,林杰到也无大碍。我才松了口气。
林杰说自己早上应该就误食了棋子,因为胃部是早上开始便隐隐作痛。医生先是说,这种光滑的棋子通常都会随着消化系统顺利排出。后又严肃地说,这颗棋子居然在胃里停了这么久,是很危险的,为什么不早就医。而林杰之所以会疼,源自胃部有严重的胃炎。幸运的是,胃炎引发的疼痛恰好在此时发了出来,无论诱因是吞下的棋子还是升段赛失利的郁闷,总之它来得真是时候。
当医生说完后,我和林杰终于松了口气,庆幸我们的小伎俩终于得逞。医生帮我们把慌圆了,圆得像颗皮球那么圆。
从医学层面上来说,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老爸的怒火也转变为了疑惑与遗憾。我们还未离开医院时,老爸便像个侦探似的开始询问林杰为何会误食棋子。其实老爸不依不饶才是正常人的行为,林杰又不是小孩,误食棋子是没有道理的。这讲不通,这不是一个医学问题。
呼吸、冷静。
放心,我和林杰早就串号台词了。
早上吃了巧克力呗,比赛前来块巧克力补充糖分是很科学的事情,当时急了,又过了口水,没嚼就下去了呗。细节?管他呢,谁还记得细节,你还记得你早上的早饭嚼了几嘴吗?
可林杰此时吹慌的表现堪称灾难,他支支吾吾,嘴里连不上一句完整的话。老爸越问越急,他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加之老爸早就知道林杰是在优势之下主动认输,他的脑筋里开始想象,嘴里嘟哝着第二天要去棋院闹,要调查什么的……
这事儿可不能闹大。
老爸步步紧逼。他不会善罢甘休。
小伎俩如果变成“大事故”,很快就会被拆穿。
我看到林杰的眼眶红了。
他撑不住了。
好吧。
我举起了手,当然,不是像上课那样举手。我停下了脚步,挠起了后脑勺,和老爸说:“是我,我把林杰的巧克力换成了黑色的棋子,在他去赛场前,让他吃三颗巧克力,其中混了一颗棋子,我催他快吃,就着水没嚼几口就下肚了……”
老爸、林杰、妈妈。他们三个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没想到林杰这么傻,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嘿~他就吃下去了。反正我觉得没事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会拉出来的……”
我临时拼凑的谎言漏洞百出,实际上压根站不住脚。不过有人担下了责任,谎言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林杰没通过“大考”,也让老爸的疑惑有了一个落地的真相,哪怕这听起来像个脑筋急转弯的答案。
老爸听我这么一说,他先是沉默,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看看我,手指着我,伸出的食指上下抖动,什么也说不出。他气,但又拿我无可奈何。
妈妈则在一旁劝,孩子小,兄弟俩开玩笑,明年再考……之类的安慰。
转了三圈后,老爸终于爆发了。他在医院的大堂里冲着妈妈吼:“你懂什么!”然后又指着我说我差点毁了林杰的一生。刹那间,嘈杂的医院安静了下来,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看向了我们。几秒钟后,大家又各忙各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老爸骂人的时候,始终没有看向我。他冲着妈妈嚷嚷,直到妈妈低下头不再说话;随后,老爸又责怪起林杰,质问他有这么疼吗?为什么不忍忍?又不会死人……
“哎哟,老爸,有本事你吃下去看看疼不疼?”
我插话道,带着嘲讽的语气挑衅着老爸。我微笑着表示,就是不想让林杰考出来,我从小就嫉妒他等话。
老爸茫然地看着我。
我愈发来劲,说:“诶~没种了吧,来来来,回去吃两颗呀,你不是不信嘛……”
啪!
声音很清脆。霎时,医院又安静了下来,来往的人们又看向了我们,几秒钟后,大家又各忙各的了。
老爸这一巴掌打得我很疼。我侧着脸,感觉左脸在燃烧,于是用舌头从口腔内侧顶在左脸上,看上去像是脸上鼓起个肉瘤子,头发的前刘海也遮住我一侧的眼睛,我甚至有个错觉,这一刻的模样或许还挺帅。妈妈见状赶紧抱住了我,挡在我身前,哭着说有什么事儿回去讲。
后来,老爸转身走在我们前面,沉默无语,一路上和我们仨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一到家便脱了裤子钻进被窝,什么也不管了。那天晚上倒是辛苦了妈妈,在我们小房间里忙东忙西,又是给林杰递水吃胃药,又是我给弄冷毛巾敷脸,还帮我们打扫卫生。
终于,夜深了。
林杰又从上铺露出大半个头,他先对我表示感谢。
我说这都是小事。
林杰却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哥,你说从小就嫉妒我,是不是真心话?”我笑了,表示以前林杰刚来那会儿,确实有点嫉妒,毕竟老爸总是把好东西让林杰。但我随即又告诉林杰,这不过是小孩子正常的嫉妒心罢了。其实自己很早就放下了,想想真正可怜的是林杰,而不是自己。老爸的希望压在了林杰身上,我是那个从中解放出来的人。
“老弟,就这么说,老爸,他分不清梦想和固执的区别。”
林杰没有回我。
“我看过一本网文小说,有个词形容老爸很合适,叫‘着相’,老爸就是着相了。”
林杰说他不懂,我也解释不清。
“总之,老弟,你以后可别着了相……”我翻了个身,打算睡觉。
“哥。”
“嗯?”
“谢谢。”
“睡啦。”
“哪天我真的撑不住……”
“有我呢,别急,有我呢……”
呼噜噜、呼噜、噜……
没过多少年,林杰去了韩国。
后来他又成了“林婕”。
她在韩国还有个本地名,叫“金林婕”。
“情人劫事件”后没俩月,我就搬出去住了,与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屋子,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妈妈时不时会转我点零用钱,我的小日子过得还算舒坦。林杰之后就像着了魔,第二年的升段赛居然输了,毫无还手之力。随后第三年也输了。他心里肯定有个过不去的坎儿。
与此同时,我的事业却意外地好起来。说来巧合,我工作的宠物店有个贵客,家里养了5条大号牧羊犬。这家男主人在我们店充了好几万的卡——因为我会下围棋,而且还是个高手。你说这事儿有意思不?生活中会下围棋的不多,别说还能遇到个高手。生意给谁做都一样,区别就在这种地方。每次男主人过来给狗洗澡做美容的间隙,都会拉着我过棋瘾。
这哥们是个大户,有钱,还总是介绍小区里的别的人来办卡。我的业绩总是很好看。
人吃上风的时候,就是这么顺。离开家一年后,我们店的店长调往新店,我成了代理店长,我还换了个女朋友,是和我一个店里的同事,没过多久,我俩便领了证,我们没办酒席,就是过了个结婚手续。总之,我很忙,林杰的事儿我管不了那么多。其实我会时不时发他消息,他总说还行,没什么问题。
包括他说,老爸决定送他去韩国进修。
我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林杰说,他也想去试试。由于林杰迟迟无法考过职业升段赛。老爸托了个朋友,认识了一个姓朴的韩国人,这个朴姓韩国人说他有办法帮林杰搞进一个在韩国很有名的围棋道场进行训练,包过的那种——不过关,退学费。
老爸抵押了房子,备齐了钱,准备让林杰去搏一回。
林杰去了韩国后,便很少与家里联系。只是定期向家里汇报情况,内容也无非就是“一切顺利”“刻苦努力”等。
然后,有一天,林杰让我下载一个叫KAKAO软件,就是韩国人专门用的微信。随后他和我说,要做变性手术。
我惊呆了。
我以为他在和我闹着玩,但他很认真。我问他是不是在韩国交了男朋友,为爱转性?他说不是,林杰表示,他打算参加女子围棋升段赛。
围棋说到底了是归类到竞技体育中的。古往今来,大多数竞技体育,男性对女性都有生理上的优势。
林杰认为,他即便通过手术变了性,也能在与女性对弈中保持性别优势。毕竟本质上他还是个男人。
我还是劝他别通过给自己身体动刀子来干这事儿。但林杰说,他在韩国训练的时候已经清楚了自己的上限,他在职业围棋这条路上已经没有机会了,准确来说,是男子职业围棋这条路已经给他关上了门。
这条路上,自以为是的天才太多。而他也是其中之一。
林杰让我别告诉爸妈。然后他问我借了些钱。我东拼西揍转了他3万块。我觉得,即便我不借给他,他也会自己凑齐变性的钱。我终究还是要撑他一把,多少是点。
和林杰最后一次联系,是林杰说他手术成功了,以后叫“林婕”,她的韩国名叫“金林婕”。
往后几个月里,林婕总是更换她的KAKAO账号。事发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为了逃催债的才这么做。林婕还是瞒着家里很多事。但我没功夫管她的破事了,因为我自己也一堆烂事儿。
没多久,我和我老婆离了婚。我出轨了自己店里的年轻实习生,我和实习生在店里搞的时候被我老婆撞见。又没过几天,我的那个大主顾搬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店里的业绩也一落千丈。糟心事儿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来。
等家里人都回过神后,才发觉和林婕早已失联多时。
总之,老爸和老妈求助到我,说林婕联系不上,介绍人也联系不上了。老爸急得犯了脑梗,住进了医院。
我找到了我的KAKAO账号,上面有一个新加来的好友申请,留言是:
我最爱的哥哥。我是婕。
我近期一直在思考,如果那天我的胃一直疼下去,就好了。人生不像巧克力,甜的苦的都咽的下去…
看到这条消息,我意识到坏了。
我赶忙办了手续,前去韩国找林婕。一落地,便找了个翻译陪同。我先去了林婕学棋的棋院。那里的负责人说,林婕来了两个月后,便退了学费,不知去向。
只知道林婕跟着一个姓朴的老师走了。
朴姓男子是我们的介绍人,也是这个棋院的老师,他被开除了,原因是在外赌棋。我这时明白了,林婕定是和这男人搞在了一起。
费了很大劲,又找到了朴姓男子。他窝在一处破旧公寓的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厕所与卧室连在一起,像极了电影里看守所的样子。这人赌棋输光了所有钱,包括林婕退了学费以后给他的钱。我想揍他,但我的翻译告诉我别在异国他乡惹事生非。我只能压住怒火问他林婕去了哪儿。他说不清楚,并笑着告诉我他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恋,他只是在利用林婕,他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只能故意接近他,把自己伪装成同性恋,然后等钱都花完,就把林婕从他身边赶走了。
“同性恋太恶心了,跟在我身边太恶心了,他害我阳痿!”朴姓男子对着我们大吼,轰走了我们。
之后,我们从棋校的一些同学那里得知,林婕确实还在学棋,因为偶有在一些升段比赛的赛场上见过她来观摩。
学棋是很贵的。林婕没有钱,她只能打工才能挣学棋的钱。我想,只有考出那个死人的职业棋手,林婕才会觉得自己对得起老爸的期望和家里的付出——她干了傻事,她觉得自己在赎罪,那张“职业围棋手”的证书就是赎罪券,无论以男人的身份还是女人的身份,她要这张赎罪券,从地狱回到天国。
我越发不敢往下想。只能求助韩国警方了。
当韩国警方告诉我林婕之后的去向时,我的五脏六腑像玻璃一样碎在了身体里。
警方帮我们找了个线人,线人帮我们约了林婕打工场所的老鸨,并在一家咖啡店里碰头。
你没听错,林婕打工的地方是家妓院。
老鸨说,林婕的变性手术只做了一半,上半身是女的,下半身是男的。她正在存钱,听林婕说要彻底变性后参加什么女子围棋升段赛。
“也正是因为这样,有的客人就好她这口。”老鸨笑着说,“这样来钱快。”
老鸨问我为什么找林婕,我说自己是林婕在中国的债主。
在线人的翘边下,老鸨放松了警惕,说林婕最后一回接客,那可是个大财阀呀,而且林婕会下围棋,平日里经常有客人点她,说要玩“如果我下赢了你就仍由我摆布”的游戏。本来那天,在这个大款身上可以挣很多钱。可最后却让客人打断了自己一颗门牙,还让客人踢坏了自己左胸的假体。
“客人投诉,说她有齿感。”老鸨吐着烟圈慢悠悠地说,“当晚她就自杀了。”
我听不下去了,愤怒地站起身,我感到恶心,攥紧双拳,抵在桌子上,我的颤抖使桌面的玻璃与咖啡杯碰撞出乒乒乓乓的声响。老鸨诧异地看着我,线人赶紧给我使眼色,并偷偷地拽了拽我的裤腿。
“我、我、我的钱!”我恢复理智,只得装模作样地演起戏来。憋着力吼出了这几个字,随后买了单便离开了。老鸨在后头还安慰我,说身死债消,只怪自己倒霉。
和林婕一起工作的“小姐妹”发现她死在宿舍的浴室里。林婕总是随身带着一副围棋。与她同住的小姐妹说,宿舍在地下室,没有网,也没信号。她晚上总会自己和自己下棋,说这样能忘记烦恼。小姐们还笑着说,林婕称围棋里这种状态叫“入神”,反正她们认为这状态大概和嗑药差不多。那晚林婕被人打了以后,下了工便回了宿舍。她买了很多酒,也是自顾自摆了会儿棋谱。随后把自己灌醉,进了浴室,反锁了门,将一大盒黑子都吞了下去。(一盒黑子至少有181颗子)
当然,她还服用了一些安眠药,或许还有些其他什么让人“快活”的东西。总之,她就这样死了。
把一切手续都办完,我们把林婕的骨灰接回国。
我骗爸妈说林婕在韩国染病死的。
自打这天起,我经常失眠。每当我躺在床上,我总会看见自己上方窜出大半个头,林婕还是原来的林杰,就像那天,他问我。
哥,如果哪天我撑不住……
有我呢,别急,有我呢……
没错,我猜林杰肯定是等得不耐烦了。我宁可这样想,才会觉得,林杰的死不是因为……他觉得我把他忘了。
在他吞棋子的时候,他开始相信,我就在他身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