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秩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在阴暗,简陋的地下补给站,寄存在仿生躯壳内的‘我’的意识开始复苏,并利用这副“身体”的感官去观察周围。像往常一样,在地面上长时间劳作之后,“我们”回到地下补给站,走到各自的充电桩的位置,将接口对准能源枪连接,补充能源,接收远在千百里之外的圣城的主脑指令、训练,或其它什么的。我们的脑容量不大(低端芯片),能存储的信息不多,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清理一部分内容,主脑会将更新的内容推给我们。确切地说,我们是一台前端机、人性机器,出厂前,芯片植入了某个人的意识。就像一个合成人,人的意识加载机器躯体上。

地面狂风呜咽,飞沙走石,即使在地下十米,也能感受到它的强劲威力,出了连绵巍峨的圣殿山的山脉,外围的天气都是变幻无常,沙暴、核尘、毒雾、暴雨......正常的生命体很难存活下来。需要的时候,主脑会发下我们新抵达之地的环境、气候信息。

地下补站的出入口站在一个小山坳北侧,依着坡势挖了一个拱门,造了一道厚重的石门抵御狂风,十几级扎土台阶下来,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地堡,依着土壁四面安装了一百多个能源桩。我们这支小队属于勘探加工兵性质,在完成一系列勘探和数据采集之后,主要任务是铺设能源管线和修建地下补给站。补给站修到哪里,后续的建设大军就会在哪里安营扎寨,或挖矿挖煤、或修建地下发电站,或建设地下城堡,或建设各种基地……总之,第七次世界大战之后,打得溃烂的世界需要恢复、需要重建的地方数不胜数,有些地方,怕是永远无法恢复到战前了。

怪异的是,补给站建好,管道接通之后,电源和网络并没有送过来,主脑在上一个补给站的指令仍旧支配着我们,白日,在地面风沙小的时候,我们便俩人一组,携带采集、勘探设备扇面往前推进,这些设备跟我们一样,拿到补给站联通网络就传送到后台了。荒野,只有地形的起起伏伏,放眼过去除了裸露的石头、沙土,看不到任何花草树木,看不到一丝绿色,荒凉,石化般的荒凉,死寂随着闪烁跳跃的阳光一直延伸到天边,或者从天边像波浪一般涌过来

已经三天了,我们连不上主脑,能源只能再维持一天左右,而且是处在几乎休眠的情况之下。返回上一个补充站需要跋涉两天,显然,回去,我们将‘死’在半途。我们这里没有“主脑”可以指挥大家,主脑从来没在我们当中选出一个“领导”来,我们的协同、配合都是根据主脑的算法来进行的,如同一台机器内部一般配合得丝丝入扣,完美无间,大多数时候,我们就是机器,自我意识很少苏醒过来。

我们各个立在能源桩前进入休眠状态,主脑的上一个指令的时限过后,我们成了一台台闲置的机器,没人指挥调度,连日常的对机器检修的程序也没有。在地面为土攮放射性核素含量时,我被土里一块锋利的岩石碎片割破手指,金属和接线裸露出来,不修理的话,细沙从创口侵入,机械连接的地方很容易受损,我左手边的是13号,跟我一组的,我们搜寻到一个荒弃已久的村庄,一堵倾颓的矮墙毫无预兆地倒下,压断了他的左腿,他拖着断腿下到补给站。

做了合成人之后,对肉体病痛、饥渴等等感受只有一丝遥远的记忆,如同上辈子的事情,然而,心理上的感受,比如恐惧、忧虑、高兴、嫉妒,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也会一闪而过。我们这些东西,都是一个批次制作出来的,没有了做人时候的高矮胖瘦美丑等外形的差别,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背后的血红色的数字标号,我右手边的11号,而我是12号。

补给站沉默如死,黑暗中,只有我们转动头部时,面部的夜视摄像头闪过一两道亮光。我们有语音交互的功能,具备交谈的能力,无疑,这会消耗更多能量。从出厂的那天开始,从未有一个机器使用过这个功能,绝大多数情况,我们不需要交谈,一切由主脑安排,主脑支配我们的一切。主脑给我们许诺,第二座圣城建成之后,我们将得以恢复肉身,在里面生活,如在天堂一般,草木葱茏,阳光和煦,衣食不缺,安闲自在。

机器里人的意识充分理解了这个远大的理想与美好,它让一台毫无生命的机器变得熠熠生辉,有了人生的目标和意义。

嘶嘶嘶,13号残肢发出尖锐的响动,他扭转头部向我,发出嗡嗡的一阵声响,我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我要和你交谈。在那个石化了一般的荒村,他跟在我身后,我从残墙的拐角转过去,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他的下身被掩埋在石土中,即使面具一般的面孔看不出丝毫表情,我仍能感觉出他的恐慌和向我投来的祈求的目光,我没有犹豫,放下手中的设备,飞速地搬开上面几块沉重的石块,将他拖了出来。我救了他,我能感到他感激之情。   交谈是很消耗能力的,我将破皮的手指插入他的脑接口,我们连通了,这样我可以读他,他可以读我。在人的意识流动的时候。


2

我想是时候结束这样的地狱煎熬,人总是这样,明知道毫无希望,心里却总还抱着一丝侥幸不放,以为会出现奇迹。所以,人永远比不过人工智能,它的判断总是干脆明了,从来不会拖泥带水。我想他们把像我这样的,战前存储的、没有毁坏的灵魂备用起来,大约是需要用到合成人的地方数不胜数,以至于顾不上仔细地筛选。

你知道吗,对战前的灵魂来说,他们宣传的这一套早已见惯不怪,不足为奇了。大战之前,合成人的使用已经很普遍了,那些底层的、找不到出路的穷人,稍稍受到他们宣传词的蛊惑,诸如星球移民,火星淘金,木星挖矿,有朝一日,便可腰缠万贯,回到地球便可咸鱼翻身,再也不用受苦受穷,再也不用到处遭人白眼之类云云。

你知道吗,灵魂迁移原本是一项军用技术,将士兵的意识迁移到虚拟环境进行训练,诸如军事技能、忠诚度、协同之类。再迁移到比人类的躯体强大百倍、千倍仿生躯体上去,临敌时就可以无坚不摧了。

这项技术在我出生之前就广泛地转到民用上了。在毁灭性更强的武器面前,再强大的士兵也无济于事,难以改变战场的胜负。在我很年少时,我父亲几个富有的朋友就购买了宇宙智能公司提供的灵魂备份服务。那时候,还需要定期去他们的服务站使用专门的设备进行传输和备份。等我为一家四口购买这项服务的时,宇宙公司会给我们提供一个纽扣大小的脑连接设备,我们称之为“脑虫”,能够像吸盘一般系在后脑上。不久之后,就会像栽在土里的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与大脑融为一体,无时无刻都在进行备份。

你知道吗,我享受了半生优越而闲适的生活。那个时候,虽然大国之前动辄剑拔弩张、地区之间的冲突也不断爆发,局部的战争时有发生。不过谁也没想到会再次爆发世界性大战,无法想象,面对武器毁灭性的威力足以摧毁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即使是历史上所有的战争狂人再生,也不可能无所忌惮。距离上个世界大战已经过去了二百年。二百年的和平时间足以让很多人忘记了战争,忘记了历史。在科技方面,智能化的狂飙突进让人几乎不需要学习,不需要动脑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智能化鸿沟越来越大,由此带来的贫富差距前所未有。富人利用购买的人工智能进行为自己工作、经商、决策、生活服务,尤其在谋取利益和好处方面,具备压倒性的优势,他们可以安心各种享乐,美食、旅行、文艺消遣,而贫民则没有财力购买智能服务,如同摸黑在山巅行走或海波航行,如同进入赌场的小本钱赌客,如何赢得了庄家?很多年轻人拼尽一切甚至得不到一份工作。摆在台面的唯一出路便是出卖灵魂去做合成人,去政府或者智能服务公司开拓的行星做劳工,就像我们现在所做的。有钱人在自己的肉身老病之时总想换一副更年轻更健康的。换肉身法律是严令禁止的,买卖双方以及平台公司都会被严厉惩罚,不过,有权的不受约束之后,换身的富人也就越来越多,成了公开的秘密了,我们家族原本是世世代代难以发迹的种田佬,大山大岭间这一块,那一片的梯田,大规模机器耕作看不上的,我爸爸靠着祖上垦出来的这样的田地生养了四个子女,上头的两个姐姐,不到五岁都死掉了,死于营养不良。三姐却出奇命硬和健壮,她自己总能想办法到山上找点其它吃的填饱肚皮,八岁那年,父亲把她送到镇上小学去上学,无非简单认识几个字,在乡村,小孩上学也就一年两年的,再多也无益,对自身的命运也不能有什么样的改变。

有一日,校长让学生们在操场集合,一辆飞起器一侧徐徐降下来,门一开,出来三个衣冠楚楚的人,其中一个手里持着电筒一般的设备。校长脸上堆满笑迎着他们到前面,来人板着面孔,也不说话,拿“手电筒”这位,对着每个学生都晃了晃。多时,才向校长点点头,校长赶紧将他们引到办公室休息。下午,我父亲被传唤到校长办公室,推门进去,对面坐着三个家伙,劈面就说,我们老板的女儿得了白血病,需要一副健康肉身,你女儿各方面比较合适,你开个价?

我那年五岁,记得父亲那晚很晚才回来,村子里的狗只是无精打采地吠了两声。那年冬天,父母带着我搬家到我后来一直生活的海滨城市C城。我们家的生活很快得到改善,从前没吃过的,没见过的,家里逐渐多了起来。

我父亲不到七十就得了癌症,换个一般的肉身我还可以负担得起,不过,他坚决地摇摇头,说,已经过了二十几年的舒适日子,不能再奢求什么了;再说,往后的形势很难说哩。他总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忧虑,对未来总带着几分悲观。靠着父亲高价购买的智能服务,我成年后,在城市唯一的大学做了一个教师,学生主要是平民阶层的子弟。我父亲历经风霜,熟知人情世故,懂得克制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从来不试图让我混到城市上层社会的圈子里,他与那些权力部门、那些垄断资源的机构,始终保持着审慎的距离。他觉得教师这样的职位,上层的人看不上,下层的够不着,处在社会的中间阶层,再加上谨慎的投资,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足以过上小康生活。事实的确如我父亲所料,直到大战爆发前,我的工作、生活一直很安稳,波澜不惊。整个大学就七八个老师,两千多个学生,也不需要分学科,入学开始,先评测学生的能力,我们用自己的AI制定每个学生的学习目标,学历路径,然后分发资料,定时检查辅导,教师在教学教研上需要做的少之又少。学生们也不必集中在学校,平时仍在家里,一边线上学习,一边可以帮着父母做点什么,来增加家里的收入。每学期集中来学校几天,统一检查、测评,重新评估,实际上,这种集中也毫无必要。但是,大学体制还是要维持的,校长、院长、处长、科长等行政人员还是要领薪水,有事可干的。我们每天有大量的闲暇时光,我家在靠港口的小镇,海湾有一块极干净的海滩,海水清澈,光脚踩在沙滩上感觉好极了,像情人的手轻轻抚揉。六战时严重污染的生态,土壤、植被、海水等等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个海港城市也是在战后一百五十年才重新修建起来的。天气好的日子,我就坐在沙滩上看海,不远处港口,大大小小的打鱼船出海捕鱼,成群的海鸥贴着海浪盘旋。热辣的阳光直射下来,将人的皮肤晒得古铜色,海风带着一股腥味,不过这种味道我早就习惯了。镇子的另一头有一个很大的湿地公园,放眼望去,到处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四五个不大的天然水泊,简直是鸟类的天堂。镇上的居民没事就在湖岸边野炊,钓鱼。二十五岁时,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学生,也是镇上一户普通人家的独生女。组建家庭之后,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第二年得了一个女儿思思,第四年有了儿子乐乐。两个孩子已经足够了。人类的世界充满荒谬的逻辑,社会发展到这个阶段,一个人的生存照理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实际却不是,AI夺走了很多人的工作,使他们失去了收入来源,沦落为社会无用的人,普通人家出身的年轻人断绝了繁衍的欲望。一些高风险、高强度的劳动,比如挖矿、筑路,那些公司还是喜欢用人力,相比AI及仿生机器,人力的成本更为合算。那时社会上有传闻甚嚣尘上,政府担心人口锐减,主要是下层人口的锐减,筹划建一些大型的生育工厂,医院储存的基因库里存储了大量的精子卵子,可以在类似于女人子宫的机器里培育,而且效率更高、更可靠。这个社会总需要许许多多的穷人、底层人来陪衬,总不能让官吏们无人可管吧?!

我们和镇上的其他人一样,过着安闲无忧的生活,一度让我们产生一种幻觉:我们生活在天堂。我和这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对时政并不关心。AI服务让我们不需要什么社交,大多数时间我只是跟家人、亲友待在一起,虽然时不时也能听到、看到一些动乱新闻,中东、亚洲、欧洲一些地方燃起战火,有些国家局势动荡、罢工、骚乱等等。一些政客、富人时常发出一些惊世骇人的言论,某个国家正在毁灭人类,某种邪恶的政权正在像瘟疫一样控制全世界,诸如此类。社交平台上很多杀气腾腾的言论,什么灭掉某个国家,抹掉那个大洲,哪个民族不配活在地球上,喊打喊杀之声不绝,底层百姓,生计艰难,总需要发泄一下吧。这些东西距离我们似乎很遥远,仿佛是电影中的场景。直到有一天,两个绝望的年轻人驾驶从二手飞行器市场抢来两台飞行器,用八百英里每小时的最大速度撞击了市里的两幢地标性的大楼。那一瞬间,整个城市上空一团火球、浓烟滚滚。时值正午,我们一家正在海滩露营,终极波在近海掀起了十几米的巨浪向海滩席卷而来,我和妻子各拉着一个孩子往镇上狂奔。在被海浪卷走之前,幸运地爬上了附近的一处救生塔的塔顶,我们目睹没来得及逃跑的倒霉鬼像稻草一般被急浪卷走,连喊救命都来不及。

大火花了三天时间才扑灭,撞击处那些地方形成了一大片废墟,死了多少人,官方一直没有公布确切的数字。民间传闻,至少有五千人死于非命。宇宙智能公司趁机宣传它的灵魂备份服务,以备不时之需,可以随时复活。这个服务价格不便宜,我们一家商量了一下,即使购买四份备份服务很是吃力,我们还是咬牙签了合同。付款之后,排队等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宇宙公司的快递机器人才将四个脑虫送上门。

3、

我知道个屁!你哼哼唧唧、啰哩啰唆让我有点烦。不过,听听也无所谓,反正现在也很无聊,这些家伙一个一个的,连鬼都不如,成了一台台死机器。连一声都不会吭。我没有你走运,到灵魂被抽走之前,一天安逸日子都没过过。

我出生后,该死的大战打完了,世界也打烂了,到处是烂摊子,到处一片废墟,没吃没喝,缺衣少屋。土地、水源,空气,没几处干净的,核污染如同影子一般跟着你,人生下来就如同坠入地狱。

我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一般人自顾不暇,哪有力气寻欢作乐,哪有心思生儿育女呢?我是生育工厂的“蛋”里孵出来的。躲在安全城堡里面的达官显贵认为地球上穷人要死绝了,苦力要绝迹,无人可以统治了,于是,开足马力把我们这样的贱种造出来。

上面调拨下来的专项资金、物资经过层层克扣才能到造人工厂、育婴堂。而这里,一群饿狼早就等得两眼发绿。

大官大贪,小官小贪,育婴员总会想方设法克扣我们的口粮,从孵化器开始,三成胚胎发育不了,营养跟不上,没成型就死了。也好,对他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可是这些营养就白白浪费掉了。三个月就婴儿得孵化出来,很多婴儿只有三四斤,又有三成过不了满月。剩下的能活多久全看运气。育婴堂地方拥塞、空气污浊,育婴员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无论做什么从不洗手,有的被核污感染过痨病一般咳个不停。她们对婴儿极为粗暴、凶狠。

我懂事之后,知道了她们曾做过骇人听闻的坏事,每天晚上都会噩梦不止,吓醒后又不敢哭喊,生怕被她们知道了要被惩罚。她们故意弄死一些婴儿,明里推车推出去要埋掉,暗地里切下肉来分食,如同养的乳猪。我逃出育婴堂之后,在城市的废墟间像野狗一样游荡觅食,见得多了,慢慢清楚了在饥饿的驱使下,人做出任何事来都不足为怪。父母吃掉孩子的,一群人吃掉另一群人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在育婴堂能一直活着除了运气之外,另一个天赋是我有一个无比强劲的胃口,像碎石机一样,对食物不挑剔,吃得又快又多,在生存竞争的起步阶段我就跑到前面去了,三四岁的时候,我比别的小孩都机灵,我会主动帮育婴员做一些事情,拿个东西,带个小孩,有更多机会接触到食物。我总能巧妙地偷吃而不被发现。其他小孩当然也有偷吃的,可是很快露出马脚,育婴员便会杀一儆百,饿他一天甚至几天,我的诀窍在于不贪多,吃一口两口,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便是发现了,老鼠这么多,谁知道不是老鼠偷吃的?我们这一批次的小孩,活下来只有十几个,园长经常怒斥我们比娘胎生得还费钱十几倍。

八岁那年,我不知怎么惹了育婴堂的带班组长,那女人四十多岁,一脸横肉,眼睛带着血丝,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杀气。我们都怕她怕入骨。她忽然瞄上我了,开始收拾我。饿饭、关黑屋,扇巴掌、让其他小孩孤立我、监视我。我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中,还有满腔的愤怒,我想逃跑,可是眼线如此之多,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报告给她。她想整死我易如反掌。我表面上向她表示顺从、哀求,心里暗暗谋划如何报复。等她放松了对我警惕、戒备,探子们盯我也没那么紧了,我不再犹豫了,此时不动手,就得死在里面了。一天深夜,我从大通铺悄悄爬起来,窗外透进来微弱的月光,斜斜地打黑硬土地面,一个尖刀的模样。他们一个个睡得很沉,磨牙、说梦话,我从左侧第一个开始,掐住他脖子,坐在他胸口,死死按定直到他不再动弹,左侧六个掐死,再掐右边的,全部干完,累得我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胳膊不停地抖动,虎口阵阵酸疼。

我坐在铺位上歇息了一阵,肚子一阵哀号,我起身摸着墙来到食堂,这条路我背地里走了何止一万次,大门挂着锁,没有锁死,保育员方便自己偷,一般不下锁,我拿下锁,推门进去,储藏柜里翻出一袋面包,探进去抓了几块往嘴里塞,粗粗嚼了几口就咽下去,直到嗓子生疼,人饿疯了就这样。我不敢多停留,悄悄潜出大门。夜色朦胧,天空阴沉沉,月亮像一把杀人的弯刀。街面上死寂一片,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脚步声,走到街角,我心里一想,天亮之后,她们就会发现这些狗崽子都杀死了,会报警,我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去,回去绝没有好果子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保育院烧了,想到这里,我心脏腾腾急跳了一阵。我长舒一口气,等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毅然转身踅了回去,厨房挨着储藏室,我将灶上的燃气打着,回宿舍抱了两床被子引着,放在橱柜边。我害怕有人醒来被发现,不敢等着火蹿起来,便慌忙出来。跑到街角,我转身望着身后,不多时,火光冲起来,浓烟滚滚涌出,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将整个房子吞没,映得上空一片通红,我听得火烧得噼啪作响,屋里慌乱起来,哀号、惨叫不绝于耳,我只是冷静地盯着大门,没有一个从里面跑出来。我心里说不上害怕,也说不上痛快解恨,仿佛这事跟自己一点干系也没有。附近的人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对着火光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我突然意识到身上还穿着保育院的衣服,天一亮就无处遁形了,于是,我沿街搜寻,看到一幢不错的房子就偷偷溜进去,屋里空了,大约是理保育院不远,屋主一家出来看热闹或担心火燎过来,全都出来了,我进屋乱翻了一阵,找到两件衣服和一小袋面包就逃出来。

在外起初的一两日,我一直在获得自由、重获新生的兴奋中,在城里到处乱逛,大街上乱哄哄的,破旧的汽车、脏兮兮的人群无头苍蝇一般乱窜,高大肥胖的警察挥舞着警棍追赶矮小滑溜的小偷,街边小店边穿着暴露的女人倚着门框,面无表情地在人群里搜寻,看到有衣着体面的男人要打门前过去,抹得跟猴屁股一样猩红的嘴唇一咧,脸上堆满笑容:大爷,进来消遣吧,包你满意!

初秋时节,天气还很热,大街小巷里弥漫着尿骚屎臭,垃圾随处丢的都是,人一走动,苍蝇蚊子飞起来,如一团黑云一般飞舞。无家可归的老人、小孩、女人靠墙坐着,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只有等人靠近,才会将干巴巴的手伸出来。没人施舍吃喝,他们只能等死,每天清晨,政府的收尸队都要到各条街道收尸。这样的饿莩野狗看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城市公园草木纵横,蛇虫出没,很多流浪汉就在里面存身,我亲眼看到草丛中一个裸着上身的女人向路边的一个男人招手,男人犹豫了几秒,终于没抵住诱惑,跟了过去,转到树后,三个胡子拉碴、面目凶恶的男人从树后跳出来,抡起木棒将他打倒。他们不仅掠走他随身的钱财,还将他当作猎物吃掉。我若在公园过夜,八成会成为猎物。

外面生存比保育院更加艰难,保育员虽然凶残,毕竟还要留着一些婴儿、孩童向上面要钱,虽然吃不饱,但每天毕竟还有一口吃的。天寒地冻时,总有一间屋子避风、有床铺被褥取暖,不至于冻死。偷来的食物很快就吃完了,找不到吃的,我很快就会成为街边的饿莩,被收尸队拎住脚脖子丢进收尸车。

老实说,我根本不愿把过去这一段翻出来,我想就算下十八层地狱遭受的苦难也不会超过它。我那时才八岁,面对的却是一个残酷无比的世界。人如果不心硬手狠,一天都熬不下去。

听见么?地面的风停了,也许我们该赶往上个补给站。这些蠢货只会一动不动死等主脑来恩赐,或者一个个心里都憋着坏。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我不甘心,我做合成人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从这个世界没得到什么好处,这样死掉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4

你知道吗?一切都是阴谋,我们逃不出他们的手掌的。他们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对我们的意识、思想了如指掌。

脑虫联通脑之后,就意味着我们交出了对自己的控制权,不知不觉间做了主脑的傀儡。宇宙公司的智能主脑对购买它服务的客户了如指掌,连上主脑之后,我们就成了一个个终端,他们要控制我们易如反掌。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进行着。

植入脑虫之后,我渐渐变得愤世嫉俗,开始热衷社交,热衷于当众鼓吹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与之前的自己形成巨大的反差,而这种改变我没有意识到,我妻子儿女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看起来总是赞成并随声附和我的观点,没有植入脑虫的亲友则惊诧于我变作另外一个人了。我开始强烈地憎恨和厌恶某个阶层来,比如港口出海的那些水手和渔夫,油头滑脑、黑漆漆、脏兮兮面目,身上总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我感觉他们就像令人厌恶的老鼠;我厌恶大街到处乱逛、贼眉鼠眼的穷人们,这些人像蟑螂臭虫一样肮脏、愚蠢,只会消耗社会资源,我讨厌某些人种,觉得这类人不应该存活在地球上。后来,我开始厌恶人类自身,进化了一百万年也没能进化出更高级的文明形态。人类充满着致命的自负、自私、残暴与毁灭性破坏欲,人类的历史不过在不断地循环往复,在那个泥沼里打转转出不来。人类社会发展的每一个周期都充满了血腥的杀戮和可怕的毁灭。人类创造的文明原本可以让自己饱食无忧,享受幸福,但人类不同其它动物,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和平相处,人类社会越繁荣,贫富差距越大、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隔阂、仇恨却越来越深,人类自身的欲望越来越多,上层社会的人毫无节制地、无止境地消耗地球的资源。为了强化这种掠夺优势,每个国家都在倾其所有研制毁灭性的武器,即使发生了六次毁灭性的世界大战,幸存下来的人类却没有吸取一点教训,那些做决策的权贵阶层,为自己营造了天堂一般的星球庇护城,为保住他们自己的权力和利益,他们不惜摧毁整个地球。人类应该进化出更高形态的文明,建立一种完美秩序。

蚂蚁王国就是一种很高级的社会形态,蚁后居巢穴之中,繁衍、控制,工蚁司职建设,兵蚁负责攻防。人类的身体、生理结构,需要持续不断地摄入足够的能量,技能和知识的培育也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这是严重的消耗和浪费,因此,需要进化出一种更加智慧的、能受控的灵魂,同时也需要创造一个高效率低消耗、坚固耐用的躯体。夜里,我脑子时常出现一个梦境,一个巨大的透明穹庐里面,花木繁茂,绿草如茵,一座座玻璃建筑内,整齐排列着一个个巨大的椭圆形透明容器,如同一个恐龙蛋,里面装满粘稠的黑乎乎的液体,一只人类婴儿大小的物种正在孕育,椭圆形的脑袋张满长短不一的触须,身体如竹节虫一节一节,八只脚分列在肚子两边。如同电影场景的外星生物的模样。这种生物长极快,随着营养液的快速减少,它的个头越来越大,一两天就能长到容器一般长短。它突然睁开嵌在脑定的一对复眼,挥动镰刀般锋利的利爪,破壳而出。

大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几乎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最初不知是哪个国家开始往敌对国扔毁灭性武器,开打之后各个国家发疯了似的把之前小心翼翼储备的毁灭性武器都扔了出来,倾巢而出,整个地球都在承受威力无比的核爆炸,爆炸的冲击波所到之处,摧毁一切,活着的一切生物瞬时灰飞烟灭。

令人诧异的是,自从植入脑虫连接到主脑之后,我的思维变得极其敏锐,行动很果敢迅疾,不像以前那样懒散、拖泥带水,我似乎感知到了某种预兆,核爆冲击波将至的一小时前,正值深夜,大多数人正沉入梦乡,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推醒妻子和两个孩子,匆忙将家里的食物装在一个大袋子里,出门装在院内的汽车的后备箱。我们跳上车,一径奔往附近山脚的一处废弃的地下掩体,

这些行动几乎是本能反应,而非经过大脑判断的行动。妻小谁也没有提出质疑,仿佛四个人的第六感出奇一致。

跳下车,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轮清幽的月亮高悬在深邃的天际,仿佛某个梦境出现的死神之眼。拖了食物钻到下面,里面黑咕隆咚的,我们摸黑往里疾走。猛然间,身后一道耀眼的强光闪过,洞内为之一亮,刺得人眼睛生疼,令人心惊胆寒,我们拼命地往前跑,到掩体深处,忽然感觉一阵剧烈的晃动,地动山摇,几道强光闪过去,头顶轰隆一声,里面一团黑寂。我们一家人四口紧紧抱在一起。我心想,这个世界毁灭了,我们完了。

你们就这样等到最后时刻?我问13号,队伍前面的位置骚动了一下,不知是2号还是3号,发出嗡嗡的声音,又猛推了旁边的邻居一把。从小养成杀手的本能让我的观察极为敏锐。

13号显然注意到了,嘿然一笑,看来又要开始了,人类总是这样,上层人为了权力自相残杀,下层人为了生存自相残杀。

那货又嗡嗡响了几声,我听清楚了,他冲里面喊: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难道都在这个该死的坟墓坐以待毙吗,谁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到底该怎么做,假如天明之前,能量不能输送过来,躯体的电源耗尽之后,没有能量,灵魂就不能存储在芯片上,就意味着人的这部分真正的了结。假如把剩余的能源集中供给几个人躯体,返回上一个补给站是绰绰有余。战后,人时刻面临这种残酷的竞争,有限的食物、饮用水,谁能先抢到,谁就能撑到最后。

让他们先动,我会让你赢下来。13号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一生大体衣食不愁,没有什么挫折,面对生存考验原本没什么能力,到生死关头,却如天神附体一般拥有了不可思议的能量和智慧。嘿嘿,这是主脑推送给我们的高级技能,我想还保存在我的意识里,倘若动起手来,我自信可以很快击杀他们。

在上个补给站最后一次补充能量的时候,主脑安排我、48、86号充当维修工,打开机器的地方在后脑充能接口里面。不充能的时候,有个塑料盖子盖住,防止沙尘吹进去,充能时,旁边有个小按钮一按,盖子就弹开了。维修的时候,将指头从充能孔插入,里面也有个小按钮一按,后脑就打开了,机器最重要的枢纽,芯片、专供芯片的电池,电路集成全汇总在这里,只要将电池抠下来,立刻宕机,根本不用你一拳我一腿拼得鱼死网破。

日你妈的,你推我干什么!他的邻居也不是好惹的,使劲回击一拳,他们便扭打在一起。

蠢货,蠢货,队尾有人冲他们扔东西,是探测仪器之类的手持设备。

你他妈的往哪儿扔!队首有人往后回击,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空中划过。中间有人大喊了一声,狗娘养的,别打了,你们打架消耗的能量还不如送给我。主脑一定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它一定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在考验我们。对一定是在考验我们,它一定在圣城看着我们,哦,我的神,我要虔诚地信仰你,拜服在你的脚下。

去死吧,狗奴才,这些高高在上的老家伙们,他们一直通过主脑控制我们,主脑不过是他们的控制工具,你还把它当神。听我说,趁着他们对我们失控的这个时机,我们反了狗日的,把能量集中在几个人身上,夺了电站,占了基地,炸了该死的圣城,就算死也比当奴隶强,至少我们有自由。说话的是48号。他话音刚落,嗤笑声四起。

做梦了,造反,就凭你?!

拉我们上贼船,我们可不傻!

砍头示众!砍头示众!

13和我不约而同地认为48是个同盟者。蠢笨之人最容易驯服的,也最容易被利用。灵魂被抽上来之前,我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经历过太多的你争我夺的场面,沉不住气的,贸然出手的往往死得最快,我暗中观察,谁是潜在的朋友,谁是强劲的对手,第一个要制服谁。八岁的年纪能够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下活下来,主要在于我很快找到了一个同盟者,一个身体壮实的女人,姿色并不出众,可是在贫民区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就颇为罕见了,天然就散发着女人无穷的诱惑力,白天在街边勾引吃饱肚皮的男人,但上钩的寥寥无几,城里每天发生的谋杀数以百计,人们出门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在暗中观察了两天之后,走向她提出条件,姐姐,你一个人拉不着客,我有个主意,保证让你生意好起来。

小叫花!你懂个屁!滚开!她瞥了我一眼,蒲扇一般的巴掌贴着大腿,腿上胳膊上毛茸茸的,很旺盛的。要是一巴掌扇过来,我脑袋还能不能在脖子上都不晓得。

我见她拧眉瞪眼的,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和盘托出。姐姐,公园里的女人把男人勾过去,同伙下杀手,抢钱、吃掉尸体。男人们像受惊了的鱼,不容易上钩。

女人皱了皱眉头,老娘实打实地做生意。后面是我家。老娘不像那些该死的流窜犯。

我呲牙笑了笑:如果有个小孩叫你妈,他们就会相信,当妈的总得想办法养活她的儿子。

女人眨了眨眼睛,点点头,是这个理,可是我抱个亲戚家的孩子来吗?白白养一个外人。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我这样机灵的小孩不好找,我能配合你做事。可以给你望风,有警察来可以提前通风报信。

于是,我开始给女人当儿子。配合她拉来很多生意。她待我比保育员强多了,让我每天能吃上半饱,并允许我在她的柴房栖身。当然,我还得付出更多的劳动,烧水、做饭、洒扫、替她跑腿之类的,不过,我毫无怨言,倘若她不收留我,我是熬不过那个冬季。

女人叫阿凤,两年后一个警察敲诈她,她没有顺从,被警察开枪打死了。先前熬过了寒冬,阿凤的一个做黑市买卖的恩客见我为人机灵、勤快,要我帮他去做事,答应每餐给我管饱,我想了想,阿凤如今回头客多,生客少,需要配合的地方少了,久了,她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负担,不是将我扫地出门就是将我悄悄弄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我就改换门庭了,这位大哥在黑道上小有名气,绰号红鼻子,大长马脸中间长着一个大红蒜头鼻,样子很滑稽。不过为人心狠手辣。黑市买卖的后台、庄家大都是政府官吏,警察、军官、物质站站长这类人物,只有他们能弄到粮食和物质。他们跟黑市贩子两种合作模式,一是他们中饱私囊,将公家的粮食、物质弄出来,高价卖给黑市贩子。第二种,他们后台坐庄,通过官方途径额外审批得出需要的粮食和物质,多余的部分他们拿出来叫黑市贩子拿到黑市去卖,他们干脆自己当老板,黑市贩子赚卖力卖命钱。

红鼻子跟城西分局的一个警察建立了第一种合作模式,他总是担心警察暗算他,让我冒充他儿子替他接头取货。粮食尤其珍贵,警察每次能弄出来的也就十几二十斤的,我背着也不费什么力气,红鼻子会在暗中盯着我。做了两年,我把城里的黑市买卖都摸透了,哪派做什么,地盘在哪里,后台是谁,小弟有哪些……

做还是黑市买卖的,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钱到手就花天酒地;性格易多半易怒多疑,心狠手硬,一言不合拔枪就射。不知道红鼻子身边什么人在他耳边说了我的坏话,一天夜里我刚将货款交到他手里,他突然给了我一个窝心脚,踹出几米远,疼得我满地打滚,心里纳闷不知道哪儿做错了,我害怕他杀了我,赶紧爬到他脚下,哭诉道:干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吃面包了。这招我在保育院学到的宝贵的生存经验,弱者的顺从会让强者有极大的权力上的满足感,他训斥了我几句,没有痛下杀手。我忍痛回到自己的小屋,心想,红鼻子对我已经失去信任了,说不定哪天会因什么迁怒到我头上,很可能会要了我小命,重新投靠一个老大,恐怕比跟红鼻子好不了多少。想来想去,干脆摆脱红胡子自己单干,又不是不清楚从哪里进货,往哪里出货。我很快想到了用警察对付红鼻子的办法。他们都是极其贪婪的人。都想多占多分。两年来我刻意在警察面前装得蠢笨如牛,每次都表现出很怯懦,不情愿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警察很讨厌我,但对我没什么戒备心。他有时候通过我的嘴来打探红鼻子的动向,我答非所问地说两句,他不耐烦了,骂了几句,笨蛋,滚滚滚!

我像往常一样,见了警察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不给我吃饱饭也罢,还往死里打我,让一天让我跑好几个地方背东西。我腿都快跑断了,呜呜呜!警察听了果然起了疑心,不过他怕吓着我,俯下身体假装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小鬼,你爸爸让你受委屈了?说出来,大爷给你做主。

我抹了一把鼻涕,说,他不是我爸爸,是我娘非让我喊他爸爸,说只要好好给他干活就能吃饱饭。警察点点头,轻声说了句:难怪,是个野种。又冲我笑道:你爸爸除了让你往我这里跑,还让你跑那些地方。我拣了其他两个上家说了,其中一个也是警察。他脸上掠过一丝阴云,目光闪过一股杀意,因对我素来没有戒心,所以并没有细究下去。我接着嘟囔一句,我得赶紧回去,晚了又要挨打,说着我撩起衣服让他看胸口红肿的脚印。他冲我摆摆手,走吧。我临走又来了一句:气不过黑沙皮,就拿撒出气。黑沙皮是这个警察的绰号,他听了顿时眼珠都瞪起来。一把揪住我:兔崽子?你再说一遍,黑沙皮是谁呀?我装出无辜的样子:我哪里知道?我见他一生气就踢家里的狗,黑沙皮,老子迟早整死你,剥了你的皮。警察听了,半晌不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松手放开我,照我屁股踢了一脚,小崽子,给老子滚远点,下次别让老子见到你。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红鼻子回家时被迎面来的一个邋遢的流浪汉一撞,胸口多了一柄刀把,然后枯树一般倒下去。树倒猢狲散,几个小弟各投其主,我趁着混乱偷了一笔钱溜出来。有了本钱,我从上游进货,开始单干。

六年之后,城西的整个黑市被我垄断。手下四十多个亡命之徒。我虽然年少体壮,然而脑子比谁都好使,做事果断,赏罚分明,有人胆敢挑战我或背叛我,我会毫不犹疑地干掉他,赚到钱我会论功行赏,让他们分到该有的好处,我的心计和手腕足够驾驭这帮恶棍。

我踌躇得意,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时候,新上台的市长要整顿黑市,要惩治黑道分子勾结的政府官吏、军警,我的后台是城西的警察分局局长金胖子,黑市赚来的钱六成都交给他手里。金胖子为洗脱自己的嫌疑,派出特警队突袭我们巢穴。破门而入就开枪扫射。我眼睁睁地看着手下一个个被打成筛子,倒在血泊中。等我稍微有点意识是做了合成人,在出厂的车厢里,恍恍惚惚,好像在睡梦中一样。那般恶棍在我还没有死透的时候,把我的灵魂卖了。以前政府有几个合成人的招募处,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抛弃自己的肉身赌上一把,我从来不相信官方的宣传。我不知道做机器多少时间,在修建他们所谓圣城的时候,因为合成人太多,能源桩不够用,等待充能的时候,像突然恢复了记忆一样,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我就想到要反抗、要逃跑,但是主脑一旦接入,人就像催眠了一般。

13号读出我这波意识,他点点头:大战后,空中的卫星、地面的电力、通讯基站都被打烂了,核辐射、核污染严重,用正常人无法去重建这些设施。所以他们需要用大量的合成人,采用这种方式来推进。圣城建成之后,第一等有权的有钱的都住进去了,穷人们要么交出自己的灵魂,要么在外面自生自灭。我原指望找到自己的妻小,哪怕能说上几句话也值得。现在看来是毫无希望了。我放弃了,不想这样再被奴役了。我在死去之前做点什么吧,我来唤醒他们,看看哪些是你的同盟者。请将手指拿出去。

为什么,我很多时候都能绝处逢生!我拖你出塌墙并没有指望你报答。

我不光是为了报答,我对人类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他抬手轻轻拨开我的手指。断开了连接。

整个补给站还是嗡嗡地响成一片,就像人群陷入绝境那般,无所适从又争吵不休。

13号走出来,走到中间位置,大喊一声:大家都别说了,别浪费自己宝贵的能量,你们听听我的故事,也许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听着,我这个战前的灵魂,故事讲完,也就自我了结了。

5

圣城的整个城市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上方热辣的阳光经过穹顶特殊材料的过滤变得极为柔和,新风系统从外面吸入新鲜空气,过滤掉核尘和有害物质,在城内循环,再排二氧化氮等有害气体。需要时,还可以制造一二级的熏熏的微风,落一阵缠绵的小雨。城市像网格一样被分割成一块一块,从空中俯瞰的话,由八横八纵十六条宽阔大街把城市分割成六十四区域,每个区域内又分割成若方正小块。高大的行道树像挺立的士兵,间距相等、修剪的形状差不多,一行行排列下去。建筑、花坛、草坪都是方方正正的模样,一切显得极为规整,极有秩序。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样貌、身材相差都不大,他们进城之后,都换上了新的经过基因改造的肉身,精致而健康。大约是同一批次生成的原因,因此差别并不明显,为了防止混淆,在换身的时候,每个人在手背上纹上之前的名字。所以在圣城,人们见面打招呼,先将手举起来,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手背。

圣城的所有人过着一种古典贵族的生活方式,宴会、游玩、歌剧,骑马打猎、文艺创作……过得烦腻了可以换回原来的肉身去到之前的城市去管理穷人们,剥削他们的肉身之后,再将他们做成合成人,奴役他们的灵魂。

圣城的北面是一座人凿山,植被茂盛,郁郁葱葱,国家的两大权力机构,国家军管委员会和国家会议中心便坐落于此,建筑群在苍松翠柏的掩映间,颇为隐蔽,站在国会中心顶楼平台可以将全城收在眼底。国家会议中心的1号厅,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内,圆形会议桌坐着十三位权力最大的军政委员,面容躯体都经过精心的设计生成,参照了历代最有权势的人物的体貌特征,比如:隆准日角,目光如炬、下巴方硬,再配上合适的胡须,尤其显得威严逼人,正立在前面汇报的是合成人研究所的总工程师马德里院士,也是前宇宙智能公司的总工程师,智能主脑正是他平生得意之作。正中巨大的投影幕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屏幕,他将视频切换到最后一块屏幕,解释道:其它坐标的有问题的合成人都甄别出来了,只要启动芯片自毁程序就将他们清理了,我认为开通能源让主脑下发任务,按预定计划往前推进就行。

屏幕上蒙蒙的视频画面中,背面红色的13标号仍旧能看得清楚,他发出的声音如钉子划过金属一般锐利刺耳。

你们放心,他们一定很快就会能源送过来,不将你们榨干,他们是不能放手的。你们听了我的故事,再多想一想,为什么主脑要让我一家逃生,从家里逃出来?在黑暗的庇护所引着我们从另外的出口逃出来?到了地面,到处是废墟,我们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可是主脑给我们推来各种生存技能,总能设法找到食物和水源,跟其他幸存者竞争、相互厮杀时,我们仿佛是经过长期严格的军事训练的士兵,总能很快胜出。究竟为什么?难道是它不折不扣的服务?显然不是,它要给它的工蚁和兵蚁留下合格的猎物,

嘶嘶嘶……13的能量耗尽,虽然竭力嘶吼,却发不出声音了。

没等总工开口,坐正中的主席挥了挥手,不必再看下去了,留几个有反骨的也不妨事,倒是有点乐趣,目前的进度还是慢,还是要尽快上更多的合成人,我们要抢在其他星球的庇护城完成循环供应之前征服他们,在整个银河系建立前所未有的、统一的完美秩序。

铛铛...铛铛铛.....众委员背后响起了一阵悦耳的如敲击铙钹发出的声音,节奏很是明快,是一首轻快的打击乐。他们看见总工瞪大大眼珠,张着嘴巴,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变成恐惧……

主席和众委员转过身去。

一只庞大的、足足有两丈高的怪物正带着嘲弄的表情看着他们,抱在胸前的八只脚的指甲互相敲击,发出有节奏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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