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家似乎有些累了，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年轻的导游一反往日的高亢热情和桀骜不驯，声音温和平静，就像是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而车上的旅客听见导游要说故事，一个个都没有了疲惫，兴高采烈的，整个车厢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大家都在好奇导游的故事，有的人已经等不及了，催促着他快些讲。导游静静地看着，微微笑着，像是无悲无喜一般继续缓缓说道：“是我的故事。”这下大伙儿更兴奋了。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此刻淡淡的倦容，眉目间浮现出几分沧桑的意味，和跟我们初次见面时那个张扬的模样大相径庭。

第一眼看到那个导游的时候，我是带着点儿愤懑和不屑的。我们的航班延时了一天半，已经很让人窝火了，最令人气愤的是接机的导游竟然也不闻不问，连一条短信通知都没有，何况此时站在大伙儿面前的这个人穿着一身红色休闲装，顶着一个锅盖头，正在慢条斯理地清点人数。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负责任的导游该有的样子，倒更像不务正业的人。我这厢正在冷着一张脸旁观，那导游已经点完了数，吆喝了一声大家走了，就带头脚不停步地离开了，似乎也不担心有人落队，我惊讶之余便怒火中烧，奈何队伍已经走远了，只得骂了一句然后迅速跟上。

北京的天气和娃娃的脸当真有的一拼，居然也下起了雨，路面上湿淋淋的，叫人更郁闷了，索性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众人最后都坐上了旅游大巴开往酒店。途中红衣导游也开始了自我介绍：“大家这次来北京，碰上了一些麻烦，但是既然来到了北京，大家就要忘掉之前的不愉快，这样才能好好儿地旅游”，游客们一听到导游说话了，都兴趣盎然地抬起头，专注地盯着，生怕漏听了什么。“那么，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大家可以叫我导游，也可以叫我李导”，复又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但是大家得注意千万别喊错了，之前就有广东旅客叫着叫着就把我生生喊成了‘领导’，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了”，话音未落，游客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真的忘却了之前的不愉快了，我亦稍稍放松了心情。我想，跟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导游旅途上应当会很愉快。

事实证明我们太天真，因为这位红衣导游的奇葩规定实在多，而且第二天就表现出来了。彼时我们吃完早餐正坐在旅游大巴的座位上，导游来了，依旧穿着他那件热情似火的红色休闲服，还特地架了一副墨镜，只见他站定，扶着第一排座椅的靠背，说“大家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就是以后几天的位置，不允许私自换位。”我不由大为惊愕，旅游坐个巴士也不给换位，这和学校坐座位还有什么区别，看来不仅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其他人似乎也不大愉快，车里弥漫起一阵窃窃私语来，然而红衣导游充耳不闻，直接开始介绍长安街附近有名的建筑，众人只得平息了不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窗外的风景，不一会儿，那种不满就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诸如“好棒啊”“视野不错嘛”之类赞美的话语。可是过了几天，那人又开始奇葩规定让我们五点钟起来爬长城了，早餐就是一个小盒子装着的全麦面包和一个煮鸡蛋。车厢里的游客都哈欠连天地抱怨着，在一片低迷的气氛中我忽然意识到咱们这次的导游大抵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因为没人奈何得了他。

只是，他这个人这么桀骜不驯，团里的几个人却很喜欢他，其中就包括三个女学生和一个小男孩。孩子们都天真无邪，时常和导游聊得很开心，他也乐意放下这火爆的性子去哄小孩，那仨女生甚至会帮着他举旗子，这下导游手上没有负担更加高兴了，招摇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不时回头喊一两声让后面的人都跟上，阳光下整个人意气风发，碰到有人挡路的还非得给人骂回去，威风凛凛的，让人不由得感叹一声年轻真好啊。

此刻那个桀骜不驯的人倚着椅背，敛去了一身锋芒，平和地笑着，娓娓道来。“我小学的时候，很聪明，学校每门课都学得忒好，尤其是数学，女孩子一般都怕这个东西，我的话不考一百分那就没命了”。后来这个聪明的人到了初中高中就彻底地放肆了，上课睡觉，放学打架，还专门买了打架的钢管，约架从来只有赢的，没有败的。这样下去的结果就是考试不会了，没法儿跟严厉的父亲交待了。“我爸要是知道我没学习得打死我，于是我就想到了去文印室偷试卷儿，我晚上偷偷翻进文印室，那儿放了试卷，我就拿了一张数学的，想想英语也不太会，就又拿了一张英语的，后来又想我还是每科都拿一张吧”，他就真的每科都拿了一张，藏在左右两边的口袋里。“最后多了一张，放不下了，你们猜我放哪了？你们猜对了！我放裤裆里了。”游客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为导游学生时代的淘气感到可乐，有的人注重形象，便掩着嘴笑，红衣导游也笑，笑得有些无奈。“结果管试卷的老师刚好进来了，我偷试卷的事就被发现了，身上藏的试卷都被拿出来，事后还得了个处分”，索性校长给他一次机会，没把他立刻退学，只是休学在家自己看书。”

“只是我这么久没学在家更看不下书来，高考终于来了，我就只能去抄试卷，我的视力很好，戴着前座一姐们儿的答案使劲儿抄，最后查考试成绩还去了个不错的学校。奇怪的是我父母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后来我妈问我‘你那试卷是不是抄的？’我还很得意地告诉她‘这哪能啊，您儿子什么水平您不知道么？’在我妈的几次逼问下我终于给她招了，我以为我要挨骂了，没想到她只是叹了一口气，说我抄也能抄成这样也是本事。她还去云南给我买了块玉石，那时候我还想着，我终于给我爸妈长脸了……”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下一个景点到了。游客们熙熙攘攘地下了车，对刚才的故事还有些兴奋，更多的是憧憬新景点的美好。这一次，从来都是做领头人的导游没有立刻带队，而是落在了队伍后，我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瞧见他眼眶有些红。我想，他大抵是在长大后了悟自己当年的行径是多么可耻，明白父母对他的支持多不容易，而自己已然无以为报，必然是悔恨和伤痛的。

我们以为他受这个情绪干扰，工作可能不如之前那么卖力了，哪知道就是经历了五天的辛劳，就是最后送我们等待航班启程满脸倦容的时候，不得不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嘴上说着不会管太多却还是待到了把我们送走的那一刻。甚至分别时还在远处用力挥着手。

这次旅游后我闲时读到了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其中有这么一句“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意思是人生令人伤心的事情都会成为历史，而自然规律依然如故。我们只能在记忆的汪洋里，在清苦的波涛中摸爬滚打以寻找明亮的灯塔。

而我想，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衣导游大抵是做到了这点的，因为曾经的伤无法弥补，那就把眼前的工作做好。我想，他肯定是做到了这一点才会总是精神抖擞的。我到现在仍然钦佩这个人大概也是因了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