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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前半辈子荒废了。
1947,福川沟这个闭塞的小山村,还没逃脱国民党的统治。王家老大王宝仁在懵懵懂懂的年龄,被稀里糊涂地抓了兵丁。一日夜半,王宝仁翻墙头逃回了家门。“别说上战场打仗,就是老远听那炮声,都把我吓尿了,要是跑慢一步,你们都看不着我了!”
王家老爹领着老二宝义,老三宝礼,连夜在土炕上挖了个洞。国民党稽查队隔三差五来查逃兵,狗一叫,王宝仁就卷起炕席片钻进洞里藏起来。
一年后,国民党土崩瓦解,王宝仁也不用再躲了。
王宝仁爷爷是个教书先生,他最喜欢这个脑瓜灵活的大孙子。从小就手把手地教他识文断字,可惜生逢乱世,最后老爷子撇下一柜子书,带着一把花白胡子遗憾而去。
这些书成了王宝仁的宝,天天捧着看,也不正经干活。命都不一定保得住的世道,没人请他教书,倒是每天都被一群孩子围着,听他说古道今。
不知受了谁“消灾避祸”的蛊惑,王宝仁加入了反动教门,还成了一个小头目。解放后,反动教门被肃清,他也被抓了起来。
特殊时期,王宝仁因言获罪,锒铛入狱。撇下老婆红英一人带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
就这样,王宝仁和他爷爷留下的那箱子书一起,慢慢被时间的尘埃掩埋,淡出大家的记忆。
1978,福川沟终于迎来属于它的春天,王宝仁也平反出狱,一大家人终于团圆。
“这些年要不是两个兄弟帮忙照顾这个家,我和孩子们早都饿死了。”宝仁归来,红英这么多年积攒的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心头,说话间,眼泪止不住地流。
“大哥荒度了前半辈子,没给二老尽孝,也没管这个家,我对不起你们!”面对两个兄弟和这个大家庭,宝仁也是羞愧难当。
“大哥,亲兄弟不用说这话,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现在地也分了,以后咱哥仨劲往一处使,好好地把日子过起来!”憨厚的宝义和宝礼一直都把大哥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对两个侄子也是视如己出。
宝仁稍稍安顿下来,两个弟媳分头准备了酒菜,找来本家近邻跟大哥亲热一番,大哥,大嫂一家自是感激不尽。
福川沟是个风调雨顺的宝地,到了秋天,到处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王家哥仨跟大家伙一样,卖了粮食作物和苹果,兜里有了些多年没有的活钱。
“红英,现在俩孩子都快到用钱的年龄了,咱家还住着三间炉灰房,我想趁冬闲到外面找点挣钱门道。”宝仁回来后,眼瞅着两个竖条条的大儿子和自家的穷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急。“现在日子不比原来好多了么,这才回来几天,别折腾了,还是稳稳当当地吧。”红英一个妇道人家,这些年有多难,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走太远,就去县里看看,不行马上就回来。”
宝仁还有一个内心深处的想法,急着弥补被自己荒废了的前半生,对家庭和兄弟们的亏欠已成为他沉重的心理负担,迫使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满足于眼前的温饱。
“那跟两个兄弟商量一下吧,你这一走,家里大事小情又得指靠人家了。”眼见丈夫主意已定,再说不盖几间像样的房,也确实没法给儿子娶媳妇,红英想到这也就勉强同意了。
“农活闲下来,日子不能虚度了,我还识几个字,走到哪也吃不了亏,想法挣下点钱来,也算给这个家添把力。”面对两个兄弟,宝仁的话发自肺腑。宝义和宝礼虽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阻拦,告诉大哥家里有他们照顾着,不必牵挂。
雪落了一场又一场,时间向年底靠近。宝仁走后,红英天天盼着他的消息,惦记着他在外面的情况,孩子们则巴望着父亲能带回些农村见不到的新鲜玩意。
进入腊月,红英的等待越来越焦急,“也不知道宝仁会不会有什么事,眼瞅着过年了,怎么连个信也没有。”“放心吧,大哥应该是活忙。”兄弟俩虽也着急,但也只能尽量安慰嫂子。
红英现在不盼别的,只要丈夫平安就好。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对联。一大早,宝仁的两个儿子就往村头方向迎接父亲去了,外出的人在这天,是无论如何都一定会赶回家的。
这时候,红英的脑子已经全乱了,胡思乱想间不停地冒出各种让自己害怕的念头,两个小叔子也过来好几次探问大哥是否到家。
傍中午,红英听到了儿子兴奋的喊声“妈,我爸回来了!”
俩儿子一人扛一个编织袋,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家门口,宝仁“咔吃咔吃”大步踩着积雪,笑容满面地跟在后面。
“怎么才回来,可吓死我了!”红英腿一软,红了眼圈。“越到年底,活越多,我这不是琢磨着多挣两天钱再回家么,哈哈!”宝仁的笑说明他对这次出门的结果是满意的,“总算到家了,回来就好啊!”两个兄弟也长长舒了口气。
两个编织袋里装着鲤鱼,罐头,泛着油花的纸包糕点,水果味糖块,白糖,给几家孩子买的新衣服。山西特产竹叶青酒上画的竹子,让人仿佛闻到了清新淡雅的竹叶清香,每样东西都是三份,两个兄弟家一样也不少。
原来宝仁到了县城以后,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个装卸货车的力工活,活虽累,但是钱不少挣。靠近年根,大家都急着回家,活多人少,一天能挣平常几倍的钱。宝仁舍不得走,一直拖到最后一趟返乡车,才扛上行李卷离开了县城。
宝仁的归来,让王家这个大家庭沉浸在一片兴奋又喜庆的特殊节日氛围中。他成了王家的骄傲,大年初一,哥仨每家两个孩子都得到了红英的两块钱红包,他们被屯里从来没得到过零花钱的孩子们眼馋着,羡慕着。
乡邻们借着拜年的机会,前来打探这个村里第一个出去打工的能人,希望有机会可以跟他一起出去挣钱。
“这些年多亏了大家的关照,只要不怕出力,明年冬闲咱们就一起去,这样互相还有个照应!”宝仁对谁都是笑盈盈地满口应承。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看事比咱强,宝仁随他爷,仁义!”“现在时候好了,还得看人家的见识呢!”就这样,宝仁在村里一下子就成了因为能给大家带来希望而备受尊敬的人。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冬,闲下来的乡邻们陆续登门,陪着笑脸问宝仁什么时候带他们出门。
宝仁找来两个兄弟,“宝义,宝礼啊,今年你俩带着几个孩子和大家伙一块去县城干活,我想去沈阳看看,听说那里的钱更好挣。”“大哥,你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再说沈阳那么大的地方,咱去了门都摸不着啊!”两兄弟不想叫大哥去村里从来没人去过的地方冒险。“大活人,到哪也丢不了,咱哥仨家六个大儿子,都等着用钱呢。还跟去年一样,我先去看看,行的话,咱哥们就一块去发财!”
红英本也不同意丈夫走那么远,但听了他的话也就默许了,“到哪还不都是离家出门,去年我不就是这么走的么。”
到了年底,赚了钱的人开始大包小裹地陆续往家赶。宝义,宝礼也领着几个孩子回到村里。
“宝仁在沈阳待下了,一定是找到了赚钱营生。”哥俩猜,红英也这么想,有了去年的经验,她心里也就没再那么慌。
这次,没把宝仁盼回来,却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
“红英,我到沈阳后,给一个做古董生意的老板当力工。老板对我很好,收入比自己揽活多不少,还稳定。他们过节要赶庙会,跟我商量能不能留下来,我想既然来了,就干到开春再回去吧。”
大过年的家里缺个人,红英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不过想想这样宝仁能多带些钱回来,也算值了。
村民们又议论开了,“还是宝仁的办法多,去大城市开了眼界,大过年的都不耽误挣钱!”“他爷没白教他,咱这大字不识一捧的,多少钱人家都不能用啊!”
俩兄弟媳妇也羡慕,“嫂子,你前半辈子受的苦,下半辈子,大哥可都给你补回来喽!”红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心里甜滋滋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就要苦尽甘来了。
春耕时节就在眼前,宝仁的信又到了。
红英,本计划这些日子就回家。老板要去南方收货,打算叫我去做个帮手。我想了一下,人还是得多走些地方,开开眼界,家里就辛苦你们娘仨了。宝义,宝礼,嫂子和两个侄子又得托付给你俩了,大哥赚了钱,一定不能忘了你们。
随信一起,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汇款。
既然是宝仁已经决定的事情,家里同意还是反对,已经没有意义。好在自家两个儿子已经长成大小伙子,又踏实肯干,缺宝仁一个劳动力,也耽误不了家里的农活。
转眼又是一年,这期间宝仁来过一次信。说他跟着老板学了些做生意的经验,想攒点本钱自己干,暂时就不能给家里汇钱了,不要牵挂,早晚挣了钱就回家。
后来村里慢慢传出了一些流言,说有人见到宝仁在南方当了大老板,专做古玩生意。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他是怕露富,也怕村里人跟他去竞争。
不管怎么说,在大家的传说中,宝仁家已经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有钱人家。他家的两个儿子,自然也成了同龄姑娘们眼里的香饽饽。
这时候村里不笑不说话的媒人老李太太登上门来,“红英,你家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定亲了。”“老李大嫂,你看我家这三间炉灰房谁家姑娘能看得上?”儿子眼瞅着大了,宝仁一时又回不来,红英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
“那怕啥呢,你家孩子本分,下力,这在农村过日子就够了。再说宝仁又有头脑,盖几间新房,还不就是早晚的事!”“嗨,不知道宝仁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红英说的是自己每天都在琢磨的实话。“都说宝仁有财不露,只要他哪天一回来,你们就是屯里最有钱的那家。”老李太太抬手讨好地抹撒着红英的肩膀。
“这次是队长托我来的,他家二姑娘这不也大了么。”老李太太把脑袋向红英靠了靠,眯起了带着神秘笑模样的双眼。“队长家咱哪能高攀得起啊。”红英吓了一跳,直摇头。
虽说单干后,队长跟普通村民已没有区别。但前些年人家攒下了家底,在南山坡起了五间铮明瓦亮的大瓦房,论光景,人家在屯里还是数一数二的。
“红英啊,队长家现在是好日子,你家的好日子在后头,你两家不是正配么?再说了,他家那几间大瓦房,就是给上门女婿准备的。咱们一个屯,婚结在谁家还不一样!”老李太太乐开了花,一张瘦脸上均匀地布满了喜气洋洋的笑。
撮合成了屯里最好两个人家的亲事,老李太太这次的媒做得不但高兴,还有些得意。
一转眼又是几年,宝仁人没回来过,信也始终没来一封。孩子们按照宝仁最后一次来信的地址写了几封信过去,全都被退了回来。
村里的传言沸沸扬扬,“听说宝仁在外面发了财,又有了新家。”“像他爷了,一辈子哈不下腰,到最后还是个不着调。”
还有人说,宝仁前些年在南方风光了一段时间,后来做生意被骗得身无分文,靠打零工和捡废品为生。
这些话,像锥子扎红英的心,她不想听,不敢听。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宝仁还在监狱里,从来没出来过。
眼瞅着二儿子的年龄越来越大,两个叔叔各出了一笔钱,红英咬牙掏空全部家底,在南山坡给老二起了四间房。
这时候,村里又传出了风言风语,“宝仁偷偷给家里邮了钱,这大瓦房不是盖起来了?”红英苦笑。她宁愿把大伙这样的传言当真。
她不想自己男人落个“不着调”的名声,男人的名声就是整个家庭的声誉,一个名声不好的家庭,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村里凡有红白喜事,她都大大方方地赶上人情。有人提起宝仁,她都笑眯眯地说,“他忙啊,脱不开身,外面的事要紧,家里也没什么非牵扯他的事。”
红英一分钱掰两半花的日子和欠小叔子两家无法偿还的情,她暂时只能深深地藏在心里。
好在两个儿子的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算是给红英的一个安慰。
红英老了,她得了慢性哮喘,曾经丰腴的身体一日日干瘪下去。驼着背一夜夜地在三间炉灰房里齁喽着嗓子拉风匣。
儿子们劝她,“妈,你岁数大了还有病,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去哪我都不习惯,我就守着这堆破家烂什得劲。”
俩儿子知道,老屋里的一切,都有母亲一生的回忆,有她关于老爸在和老爸不在时的回忆。老妈是要在这里等老爸回来,回来圆她心里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期待。
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炉灰房又在小村寂静的黑暗中沉重地喘息。
虚掩的柴门被“吱”地一声推开,“红英……”压得低低的,熟悉的声音。
“咔哒”微黄的电灯点亮,立在面前的是短发海青,瘦削衰颓的宝仁。
两个老人的哭泣,在有一点橘黄的灯光,微弱地映出窗外的炉灰房里压抑地哭泣。
太阳又一次在小院升起,宝仁深情地打量着阔别多年的老屋和老屋里的一切,一双瘦手抚摩着家里熟悉的角角落落。
兄弟侄子们来了,儿子孙子们也都来了。宝仁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亲人,眼泪再也无法控制。
“爷爷,爸爸说你最会讲故事了!”骨血相连,小孙子与爷爷很快就亲近起来。“好孩子,以后爷爷天天在这院里给你讲故事!”
月亮升起,热闹了一天的老屋,人都散了,夜安静下来。
“红英,我以后除了陪你,就是给咱们的小孙子讲故事,就像我爷爷当年给我讲故事那样。”宝仁现在的样子,跟爷爷当年一模一样。
“好,好,那你看看这些书还用得上不?”从宝仁回来,红英的哮喘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她应承着宝仁,脑中突然想起那柜子被遗忘了几十年的旧书。
当他站在那个上面堆满杂物和积了厚厚灰尘的老柜子前时,先是不敢相信,继而整个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这个柜子一直没打开过?!”“你不回来,谁能想起它来。”
宝仁颤抖着手,一点点拂去柜子上的灰尘,厚重的深红色,“红木,老红木!”一箱子线装书还像几十年前一样,静静地睡在这个说不清年头,被宝仁爷爷摩挲了一辈子的老红木柜子里。
宝仁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红英,我的后半辈子,成,在这些老物件上,败,也在这些老物件上。它们让我一夜之间做上了发财梦,也是它们让我转身间就身无分文,有家都不能回!”
几天后,一辆小车刺眼的大灯划破福川沟漆黑的夜,无声地停在了宝仁家门前。车上下来两个人,与宝仁低语了几句,拉走了那个柜子,说的什么,红英也没听清。
村里有眼尖的人,说他看到那天晚上有人拉了一车钱来换走了宝仁家的那个柜子,“人家见过世面就识得宝,卖了大钱,咱们的老家什都当劈柴烧了,活该受穷!”
还有人说,宝仁孙子看到爷爷带回来的存折里,存着数不清是几位数的存款。有人试探着问他这些时,他只是不置可否,似有若无地一笑。
总之,宝仁又成了村民口中具有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一位备受大家尊崇的智慧长者。
红英的病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宝仁每天除了照顾老伴,就是穿着一身海青,捧一本谁都看不懂的古书念念有词。
有些不同的是,他这次回来,始终没跟红英说“对不起”,也没再跟两个兄弟提“报答”一事。
红英的病终究没有好转,临终前,在炉灰房的土炕上,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不肯松开。宝仁靠近她的耳朵,低声问“你说我这辈子到底荒没荒?荒没荒?!”红英轻轻摇摇头,不知是她不想回答,还是说宝仁没荒。只把几行老泪,顺着一绺花白的头发,流到了宝仁手上。
宝仁两腿盘坐,捧起那本古书,闭目颔首,嘴角微动。小孙子过来昂着头问他,“爷爷你在念什么,怎么听不到声音?”宝仁微微撩起眼皮,一双瘦手把孩子胖胖的小脸揽入怀中。
三天后,红英紫红色的棺木缓缓沉入土中,宝仁随之不知所踪。在他打坐的垫子下,留有六张数目相等的存折和一张给两个兄弟的字条,“大哥荒废了一生,对祖宗有愧,想来想去,也不知应该怎样面对后人,现在牵挂已经了结,就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有人看到宝仁在那个大雾弥漫的早上,身着海青,独自一人出了村口,一步步走向通往山外的小路。也有人听到,那天屋内有嗡嗡哄哄的诵念声隐约传出,但谁也没注意,王宝仁是什么时候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