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认为,家庭最难处的是婆媳关系。把婆媳当成一对天敌。甚至在家庭,用现在一个流行词语说,婆媳间玩起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
然而,在我们家完全不是这样。婆媳之间非常融洽、和谐。梅把婆婆当成亲娘孝敬,娘也把她视为己出关爱。梅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有教养。未开口说话先带笑,她口甜,对婆婆总是先叫娘后说话。
对待爷爷、伯也是一样孝敬。饭做好后,先盛给爷爷,再端给公公、婆婆。深得三位老人喜欢。
有时我在学习,没注意开饭。她还笑着给我端饭。临走,不忘丢下一句挖苦人的话:“快吃吧,你是有功之臣”。叫人哭笑不得。
有一次,我听见娘对舅姥娘说起梅,赞不绝口。舅姥娘说:“多精明能干的孩子,说话老看着你的脸,在这儿织布,都说她织的又快又好”。左邻右舍也对娘说:“你家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当闺女时,老妯娌仨轮流做饭。她长大后也常帮忙。她说八婶饭菜做的比较好,常向她学习。老家烙馍,擀面是妇女的基本功。这些连同烹炸煎炒等基本技能她都会。
梅手勤快,不只是我的衣服,就连全家人的衣被都是她洗。有时积多了就背到河里洗。她只要不下地干活,就主动做饭。做啥饭先征求娘的意见,不会就学。如果她下地干活,娘就把饭做好,从不摆婆婆架子。
婚后,尽管她未成年,却担起妻子责任。我穿戴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所做。那时候时兴穿短脸薄底子鞋。鞋底子都是用破补衬垫的,纳底子的麻绳也不结实。我爱打篮球,不到一星期,不是把鞋脸蹦叉,就是把鞋底子磨个大窟窿。她老嫌我穿的费,我埋怨她做的不结实。
娘会纺花,不会织布。梅早已学会织布。可是家里没有织布机。伯出倒一大棵自家门前的本地槐,请来本地有名的木工师傅做了一台。自此,她的特长得到充分发挥,解决了家人穿衣的布料问题。
梅事事处处关心我。例如,往地里锄地,她把我的锄也一起扛上。由于羞涩,我不好意思和她一块走,就走在离她老远的后面。街上的老奶奶故意笑着问我:“你哩锄呢?” 我只好笑而不答。从前,春节后要到麦田里捞麦(除草)。一般是一人三垄,她看我捞得慢,常在中途帮我一垄。又如,伏里天我怕热,晚上常睡在院子里,她睡在屋里。天快下雨时,把我叫到屋里。我有时贪睡,不容易叫醒,甚至还向她发脾气。她很耐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叫。有时还没叫醒,大雨骤然而至,只得强行拽我进屋。
俩人也有吵架的时候。记得是婚后第二年,盛夏的一个晚饭后,伯和娘都不在家。风大得几乎把人刮倒,炸雷闪电仿佛就在头顶,眼看就要下大雨。院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俩人往屋里收拾着东西。她可能嫌我动作慢,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她急得大声喊:“再把你眼瞪一瞪!” 我立刻质问她:“这黑灯瞎火的,你看见我瞪你啦?” 谁知隔墙有耳,逗得墙那边邻居奶奶、姑姑哈哈大笑起来。她不禁也笑起来。还小声怼怂我说:“真会抠字眼,不枉喝恁多墨水”。我暗自高兴,抓住了她话中漏洞,把自己当成胜利者。霎时间,大雨倾盆而下。
那时候老家吃饭, 总喜欢端着碗到大门外吃,自然形成个饭市儿。男人们边吃边说,交流各种信息。妇女在饭市不远处吃饭。看到自家人吃完,赶快回家再盛一碗。有时我看见梅在那里,故意把空碗往地上一放,梅就跑来给我再添一碗。从不驳我面子。饭市儿上有人笑我说,人不大怪会摆架子。
我俩是夫妻,是玩伴,也像姐弟。总是童心未泯。我放学回家后赶快做完作业。再写篇毛笔字,这是伯的额外要求。一看爷爷和伯都不在家,就找她无拘无束地说笑、斗嘴儿,甚至孩子似地追逐打闹。不怕娘在旁边,她总是看着我俩笑。嘻闹中,如果我吃了亏,会不依不饶,设法捞回来;若是她吃了亏,只是一笑了事。一听到伯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也有被伯撞见的时候。尴尬之余,伯往往会对我说: “ 去练练字吧”。我俩曾商量过以后别再闹。但是,过不了三两天,说不上是谁引的头,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结婚头一年的大年初二,我去梅家拜年,也是家里大事。坐的牛车是与结婚一样的大篷车。要抬食盒和酒。食盒里所装礼品,必需有一块五斤以上的大肉礼条。随行的礼仪先生是我敬仰的一位同村爷爷。他五十多岁,是位享誉一方的老中医、书法家,我叫他九爷。
梅的家里对待新客十分重视。请四位陪客,他们都是酒量大,且有些影响的人物。其中一位是私塾先生,与九爷很熟悉。我们去的几个人,除了我都有些酒量。陪客使客人醉归,视为本事。主客双方往往是对着干。倒是陪客易醉。按村规乡约,陪客要与每个客人猜枚,即划拳。有的客人不约定枚数,就是说,客人不说停,就一直猜下去。否则,就是屈人酒量。陪客以己对众叫过关。若胜率是百分之五十的话,一般酒量的陪客,过不了一关就醉倒了。
午宴是两清桌。即一出十六个凉盘,吃喝一会全撤下。再出不重样的十六个凉盘。再吃喝一阵子,陪客再三让酒,直到客人再三提出不喝了,就连酒杯一同撤下。接着上热盘、热碗,汤和饼,开始吃饭。在农村待客这算是高规格的。它表明娘家对婆家的友好态度。
午宴开始,先生代表主家说一番表示欢迎的客套话。我接着说:"今天,是我首次来岳父大人府上拜年。敬请奶奶她老人家,接受小辈跪拜。并就所赐丰盛午宴,深表谢意 " 。
这是九爷在家教的,还演练过跪拜礼。先生说:“跪拜就免了,你奶奶会欣然接受你的敬意。”“ 为欢迎诸位光临,请干下这杯薄酒。” 于是,酒宴序幕自此拉开。过了一会,九爷说:"过年喝酒图个喜庆。依个人酒量,以喝得舒服为度。喝得过多,会伤及身体"。主宾都随声附和表示同意。午宴气氛热烈而友善,持续两三个钟头。没有死拼硬磨的劝酒、猜拳,没有人醉酒。
席间,梅的大弟弟和堂弟,分别来给我敬酒。我滴酒不沾。九爷教我端起酒杯做做样子,以表示尊重对方。饭后,梅的弟弟还给我端来洗脸水。我都一一給了红包。
那时候,过年有"讹 "新女婿习俗。通过玩笑起到轰动效应。譬如,有的把牛梭头藏起来,有的把车匣(没它车轱辘就掉下来)拔走,以此为难婆家方。还有一招是最不可接受的。就是趁上车时,几个小伙子冷不防给新女婿填一脖子冰雪。这是严冬呀!甚至有的还对多年的老女婿下手。
在回家的路上,梅说,车上的东西藏起来好办,无非是给个红包。今年天冷,到处是雪,怕的是往脖子里填雪。为此,她一去就给奶奶提这事。奶说,去把你八大叫来。奶对八大说,梅家恁小,可别让人填雪。要想个法子。
八大经过一番精心布置。下午临走时,我们的牛车已扎在梅家走车大门楼里。族人一个挨一个把在大门口,不准外人靠近。让我从容上车,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应感谢梅的细心保护,使我免受暖冰雪之苦。
回家路上大家议论的很热烈。说午宴很丰盛,光凉盘就有三十二种花样,酒也好。防“讹”工作细致周到,都说梅是个有心人,先做奶的工作,奶又给八大下任务。九爷表扬我今天没有怯场,那几句拜年的话说得很流利。
梅听奶奶说,今天丰盛的午宴,一方面,待新客本该如此;另一方面,是为了答谢伯对八大精心的医治耳伤。
以梅出嫁为契机,梅娘在奶奶心目中发生了微妙的向好变化。提高了她作为大嫂在家庭的地位。可能是由于其儿女渐渐长大:梅已出嫁,认为这门亲戚家可靠;其大弟弟与我同龄。
在其后数年,春节去她家,老人都待我热情周到。每每回赠半车瓷丁丁的大白菜、红白萝卜和粉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