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贵

      秋贵是我爸爸,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在家族里是循字派的,为什么他会要改掉父母给自己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反正他给自己改名字的时候又没有户口,他也改的很巧妙,老家的人都一直叫他贵的,也没有谁发现了他改了名。反正是要用名字的时候是在单位上,单位上的人以前又不认识他,谁管他以前叫什么名字。那时到单位报到,又不象现在要身份证,那时根本就还没有身份证。我读小学时,有个同学就改名字了,那是因为她父母离婚了,她判给了妈妈。所以我就一直认为,改掉父母给起的名字?这里面肯定是有天大的秘密?但我直到今天,爸爸都走了二十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办法解密,也就永远不可能解密了。

        秋贵出生在抚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很穷,没有半分田地。听说他爷爷年轻时五兄弟分家,是分了50多亩田的,可是他跑去南昌开米店亏了,把家里的50多亩地就都给卖了。就这样,他家变成了村子里最穷的一户人家了。家里虽然穷,但丝毫不影响秋贵小时候成为“孩子王”,什么算是“孩子王”?就是整个村子里的小孩子都要听他的号令,有不从者,肯定是要挨打的。由于当“孩子王”,没少挨他爸打。但他有个绝招,只要他爸追他打,他就会向抚河里跳,他的水性特别好,经常能够在抚河里捉到鱼,家里拿他是没有一点办法。

      秋贵满十岁后,父母就托人跟他在附近找师傅学手艺,但因为太调皮的名声在外,方圆百里就找不到师傅敢收他为徒。他爸有点急,逢人问起,就说:“真的是没有办法,也不知道长大了是条龙?还是一条虫,也随他去吧。”他妈更急,总会在家念:“谁要是能帮我家把这瘟神送出去,我一定跟他烧高香!”

        在秋贵十四岁那年,他这家里的“瘟神”终于在离家几百里以外的徽州一家木器店找到了一个师傅。离开了家乡,秋贵就再也不是“孩子王”了,自然也再不是“瘟神”了,从此开始了他的学艺生涯。每个人的一生要成功,都离不开贵人相助,这个把秋贵带到徽州师傅身边的人,应该就算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那时他还是叫循贵,师傅和师娘还都是按老家人的叫法一样,叫他“贵的”。

        也许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贵的”特别勤快,每天早上第一个起来,给师傅师娘打好洗脸水,叫师傅师娘起床后,就会赶紧去倒马桶。因为他长相俊俏,人也机灵,又勤快,嘴也蛮甜。所以师傅师娘蛮喜欢他的,师娘每年都会给他做套新衣服的。“贵的”在18岁那年出师,出师的考试是做一把摇椅,师傅很满意。出师以后,“贵的”继续留在师傅店里帮活,不过师傅会开他工钱了。本来在21岁那年,家里要他回家“圆房”的,可他那一年去赌博,把一年的工钱都输光了,也就没敢回家了。

          师傅跟他说,别再去赌博了,那帮人是徽州的黑社会,他就是赢了,也走不出门的。“贵的”向师傅保证不赌博了,第二年,“贵的”在徽州城里遇见一个算命的瞎子,那算命的瞎子,竟然说他命中注定是要当团长的。“贵的”也不知道团长是多大的官,就没好气地对瞎子说:“我本来是要回老家圆房的,但钱都输光了,现在是吃饭都成问题了,还当团长?”那瞎子听了他的话,笑着说:“你三十岁之前肯定是要当团长的,要是没当,你可以来把我家砸了。”

        话都说的这样满了,“贵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三十岁之前,也真的没有几年了。这年的年底,“贵的”结了工钱就回老家了。

        有时候坏名声传的快,好名声传的也快。“贵的”刚回老家跟童养媳的老婆“圆房”,第二天,岳母娘家的一个亲戚就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去江西南昌的公路局上班。“贵的”当然愿意,那也是吃皇粮了,稳定的很。这把“贵的”带进南昌公路局的,应该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

        “贵的”有了稳定的收入后,父母好象也就放心了,相继走了。他爸本来就有痨病,在那时候,能够拖进了四十岁,也算高寿了;他妈应该是觉得无趣了,就也走了,什么病?乡下人又没有看过医生,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贵的”家本来是五男二女的,七子团圆的,等“贵的”学成手艺回老家,就走了五个,现在父母一走,纯血缘关系的,就只剩一个哥哥了。

        “贵的”当年就把老婆接到了南昌城里,他在单位上还是个管事的,每天穿着西装皮鞋,梳着一个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出门。那时因为收入稳定,每天和老婆经常上戏院、下馆子,生活倒是快活。只是美中不足的就是,老婆在南昌城里怀了两个孩子都没有留下来,老婆怀上第三个孩子时就一定要回乡下去,也就去了。那一年,也就是1948年,“贵的”独自面临着一个选择。那时中国国民党的军队被中国共产党的军队,打的节节败退,有飞机在单位门口拖设备去台湾,也顺便也拖人。那带“贵的”进单位的贵人一家都上了飞机,要“贵的”也一起上飞机,但“贵的”因老婆回乡下生孩子去了,坚决不走。

        可是那一年,第三个孩子还是没有留下来。随着战局紧张,“贵的”老婆就留在了乡下。不久,南昌城解放了,解放军派驻的工作组进入了他们单位。那工作组的组长找到了“贵的”,了解了他的贫下中农的出生,特别喜欢他,把他送到了南昌的干部进修班,这应该是“贵的”人生中的第三个贵人。“贵的”在干部进修班是从扫盲开始的,他学了识字,思想也进步的很快,在学习期间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他学习了五个月后回到了单位,就直接收到了上级下的正科级命令,是属正团长的级别,那一年他二十六岁,一想那徽州的算命瞎子还真的是准。“贵的”本来想要找时间去徽州看看师傅和算命瞎子的,谁知道命运再也没有给他那个时间。

      “贵的”当团长的第二年,老婆第四次怀的孩子,终于在乡下顺利地生了下来,是个女孩,除了很会哭一切都还好。

      1952年初,南昌公路局的工作基本上是走上了正轨,解放军工作组也准备撤离了。那工作组组长因为是湖北人,要转业到湖北省当地委书记,他特别想带“贵的”去红安县当县委书记,但“贵的”留恋南昌这大都市,也想跟刚在他的帮助下,到南昌城开了裁缝店的哥哥一家在一起,拒绝了这贵人的邀请。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一想到徽州城的那算命瞎子说的话,这应该就是他的命呀!

      到了年底,组织上命令他率四千多职工去支援湖南省的建设。无论他怎样留恋南昌城,但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员,对组织的命令是不能够打半点折扣的,就带着老婆、女儿和四千多职工,踏上了去湖南省的火车。

      当“贵的”走出湖南省会长沙火车站时,四下一看,那长沙破败的样子,“贵的”忍不住想:“要是早知道年底会到这破败的城市来,还不如年初去湖北省红安县的!”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的选择就是你人生中唯一的路。“贵的”牵着老婆的手,开始在湖南省个个地级市的建筑公司奔波,长沙、株洲、湘潭、岳阳、衡阳、邵阳,但老婆在株洲市,为了孩子读书,自己去找了工作,不再随他去奔波。“贵的”和老婆在株洲生了五个孩子,大部分时间“贵的”都是在外地工作,孩子基本上是都不亲他,虽然他会把钱如数的给到家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的亲密程度就是取决于相处时间的长短。有时“贵的”跟老婆开玩笑:“你看我这级别的干部,还有几个没跟乡下的老婆离婚?”他老婆用眼一横他:“你随时都可以走,看那个孩子愿意跟你走,你就可以带那个走。”这是“贵的”的命门,人最无助的就是,当你振臂高举的时候,你的身边却只有你自己。他此刻就看清了他在这个家的势力是多么的孤单薄弱,只好悻悻地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

      “贵的”虽然在家没有势力,在单位上还是有势力的。他忘不了“文革”中一次在株洲被造反派拖到主席台上去陪斗一个领导,有十几个干部陪斗的,都要跪在竹跳板上。但台下有几千职工高喊:“贵主任身体不好,贵主任不能跪!”那气势一来,造反派也怕了,叫人搬了张办公椅子,让他坐在主席台上陪斗。

      “贵的”一想起那事,就觉得自豪,比在单位当全国劳模在北京领奖章的时候还要自豪。

      “贵的”内心对老婆非常依赖,一生都依赖,只要是在老婆面前,他就没有一点主见的。虽然他有时候也有点恨老婆,恨她私底下总教育孩子不亲他。但他没觉得依赖老婆有什么不好,依赖老婆他的生活可以很轻松、随意,这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吗?因为想和老婆家人在一起,邵阳市组织部长跟他说,市常委会上决定要他当邵阳管基建的副市长,他拒绝了,理由是文化低和身体差。我猜想他真正的原因是想调回株洲和家人团聚,还有就是当年徽州的算命瞎子说他能当团长,再上去也是他命中无法承受。

      “贵的”知道只有跟老婆在一起,孩子就都是自己的。他刚退休的那年,去南昌哥哥家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上吐下泻,送到医院,医生怀疑是霍乱。这个平日里听到都有些害怕的病告知给了株洲,我和二姐当天就去了南昌,后来是一场虚惊,只是急性肠炎。但“贵的”蛮高兴的,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平日再跟老爸怎么吵架,一听老爸有什么事,立刻就到了。

      “贵的”是个善良、豁达、知足的人,他最大的优点是大气不记仇。他的特点是嗓门特大,我妈有时要他是否可以小点声音说话,他就会说,声音一小,那肯定是生病了。

      我的嗓门大就是随“贵的”,我俩在家总是为点小事就争吵,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中气一个比一个足。每次我俩吵架过后,他第二天就想跟我说话,我有点记仇,就不去理他。他当爹的又放不下面子,俩人就这样子要僵三天。只要到了第三天,他准会去怪我妈的教育不好。我妈就来跟我说:“三天没喊你爸了,天大的仇呀!快去喊你爸一声。”

      “爸——”我也就会悻悻地走到他面前喊一声。

      “嗯——”他不经意地应一声,但脸上笑开了花。

      我妈就会说:“这才叫亲爹好打崽,亲崽好气爹呀!”

      我年过半百后,突然跑去学吹萨克斯,那老师说我就是中气太足了,别人都是吹不响,我简直就是要吹破了一般。一想这中气,应该也是跟“贵的”吵架练出来的。

      “贵的”七十三岁那年,肾上长了东西。我和大姐拿着片子去长沙湘雅一医院给教授确诊,那教授说肯定是癌,肾上一般不会长东西,一长东西就是恶性肿瘤。

        我回单位医院跟“贵的”说:“爸,你的肾上长了一个东西,湘雅的教授怀疑是癌症。我们还是想请湘雅的教授来给你开刀割了,管他是什么。”

        “贵的”一听,笑着说:“我活到73岁,还没有开过刀的,你妈都开过几次了。快点找教授开呀!好了就早点回家,不好就此别过。”

      看着“贵的”心情好,我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说:“爸,这次要好了出院,你最好就不要再抽烟喝酒了。”

        “贵的”眼一横,对我说:“那你还不如早点跟湘雅的教授说,让他早点将我们别过。”

        看着“贵的”中气很足,我也放心了,此刻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贵的”手术是定在单位医院,请湘雅一医院的教授来开刀,这样操作便宜一点,也能保证质量。开刀那天,单位医院说怕“贵的”年纪太大了,抵抗力差,建议打一针“白蛋白”,进了医院,就会都听他们的,我们说打吧。谁知道刚一打,“贵的”身体反应太大了,高烧的太厉害。湘雅一医院的教授一看情况,立刻就要回长沙,拒绝给“贵的”手术。我和二哥一看这情景,忙拖住那教授,二哥说:“教授,那么远过来,不管手术做不做?都要吃了中饭再走。”

      我和二哥把教授拖进了轿车里,在株洲找了一家好一点的饭店,去吃中饭。

      吃饭时,二哥对教授说:“教授,我们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爸年纪也这么大了,开刀也是尽我们崽女的责任。我们下午再看看我爸发烧的情况好吗?要是退烧了,还是想请您动手术?”

      那教授听二哥说的动情,也就答应了。

      吃完饭,回到单位医院,教授检查了一下“贵的”发烧的情况,对单位的医生说:“做准备吧,二十分钟后手术。”

      教授眯了二十分钟,开始跟“贵的”手术,一切顺利,那肿瘤一切片,是恶性肿瘤,癌症确诊。

      晚饭兄弟姐妹都去陪教授吃饭,大家轮流跟教授敬酒,感谢教授。教授说:“我尽力了,从此你们不要再找我了,好了也罢,没好也罢,我都再也没有办法了。”

      本来我们兄弟姐妹对“贵的”手术都没有抱多大希望的,特别是手术后切片是恶性肿瘤后,我们就更感没有希望了。“贵的”出院后,也没再去化疗呀!放疗呀!那烟酒和零食,也让他放开吃,几乎什么抗癌药也不吃了。

      也是奇怪,“贵的”竟然是一天天红光满面了,也许最好的药就是自己的心态了。

      “贵的”就这样过了三年快乐的日子,我妈突然中风了,兄弟姐妹围着我妈的治疗,几个月的东奔西跑,没人顾他。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跟着急,还是因为没人理他而失落,反正是一下就病倒了。住进单位医院的那一天的晚上,他就大小便失禁了,单位医院的护士是不处理这些事的,要病人家属处理。当晚是我和二哥一起在医院守护,我一下反胃,吐的比较厉害。二哥跑到护士室要了一个口罩戴上,要我到病房外去,他一个人来处理。

      我在病房外听到有个护士讥讽二哥:“自己的老爹,还戴什么口罩?”

      二哥说:“我们当崽的,主观上不嫌弃,我们还是在处理;但客观上还是臭呀!难道不是该做正当的防护吗?”

      那护士应该是理亏,匆匆离开了病房。我也有点不好意思,独自在病房外等着。

      二哥处理完了,把我叫进了病房。

      “看看,宝根带了三个人来了,在吃旺旺,他们从乡下来,肯定还是第一次吃旺旺?”“贵的”指着桌子上的一堆“旺旺”饼说。

      我跟“贵的”去过乡下老家,知道宝根上是他在乡下已经死了四十多年的堂弟。我跟二哥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到病房外去。

      我轻轻地对二哥说:“老爸已经开始见鬼了,这个宝根我知道的。”

      二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当我们再走进病房时,“贵的”一下精神特别好了,坐起来大声地对我们说:“宝根他们四个人是那边派来接我去做官的,我准备要走了,赶紧通知其他几个都过来,我要跟他们说话。”

      听着“贵的”中气十足的声音,我怕这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赶紧打电话通知别的兄弟姐妹都到医院来。

        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到病房后,“贵的”把要走的事说了一下,反正也没有一分钱财产要分,“贵的”那意思一分钟就说完了。

      大姐代表我们说:“爸,我们在株洲的公墓买了一块,你要是走了,那就准备葬在株洲。因为江西老家太远了,今后过年、清明上坟也方便一些。”

      “那也好。”“贵的”指着我说:“明天就跟我办出院手续,我要回家里去。”

        “嗯。”我点头答应。

      第二天,在单位医院办出院手续,医院还不肯办,是我强要办的。

      “贵的”回到家,凌晨两点左右把我喊到他房里,指着屋里的一个上角对我说:“宝根他们四个都是乡下的,城里到处都不熟,手续办的比较慢,差不多会要七天。”

      “那也没办法。”我轻轻对他说:“谁让他们派几个乡下人来接你,那也只有安心地等。”

      我心里想:“看来终究还是要去乡下当官的。”

      “贵的”在家里躺在床上,几乎就没办法进食了,我怎么喂也喂不进了。但我每天都是要给他轻轻地抹身子,我想要他干干净净地上路。他那时已经是瘦的皮包骨了,还每一根骨头都象散架了一样,动身上的什么地方都会疼。

      “贵的”真的是回家后的第7天走的,走时我没有在他身边,因为那天我女儿在另一个城市过周岁生日,我赶去陪女儿过周岁生日去了。接到信赶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回家后得知“贵的”走时,没有一个子女在身边,就是跟着那只有他才看见的四个乡下人走的。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回头看,因为他该跟儿女说的话都说完了,这四个乡下佬又让他等的有点不耐烦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女儿今年都参加工作了,我还总是看到“贵的”手里拿着一个毛公仔,对着我那才出生几个月坐在老家的木桶里的女儿,用乡下老家的话说:“跟猴子亲嘴呀!”


                           

                    2020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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