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茧

晨起翻检旧书,忽见《说文解字》里夹着张泛黄的信笺。墨痕已褪作烟灰色,倒像父亲当年在煤油灯下写字时飘散的烟气。那年我赴省城念师范,临行前夜父亲执意要抄录《朱子家训》,说是"省得你在外头忘了本"。此刻指腹摩挲纸面,恍惚还能触到他指节上的老茧,粗粝如春耕时翻开的泥块。

父亲的手原是极巧的。记得幼时元宵,他总能用高粱秆扎出活灵活现的走马灯。灯影摇曳里,他教我辨认《千家诗》的韵脚,粗粝的指尖点着泛黄的纸页,倒似在抚弄新抽的麦穗。某年除夕守岁,我伏在八仙桌上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父亲默不作声地往火盆里添炭。忽然听得"啪嗒"一声,原是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当滴在砚台里,他竟像犯了错的孩子,慌忙用袖口去揩那溅开的墨点。

村口的老槐抽新芽时,父亲总要扛着木犁往南坡去。晨雾里他的蓝布衫渐渐洇成青灰色,与天际线融作一团。我常立在田埂上看他扶犁,深褐的泥土翻卷如浪,新耕的垄沟里泛着潮湿的腥气。晌午送饭,常见他蹲在垄头就着咸菜啃冷馍,汗珠顺着脖颈淌进粗布领口,在日头底下晒成盐白的霜花。

七岁那年害伤寒,父亲连夜背我去镇卫生所。月光把田埂照得惨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结霜的麦茬地。我伏在他汗湿的背上数星星,忽觉颈间凉津津的,原是他鬓角的白霜化了。那夜急诊室的铁床冷得硌人,父亲将棉袄裹在我身上,自己蜷在长椅里打盹。破晓时分护士来换药,见他灰布鞋帮上凝着夜露,倒像开了一圈细碎的冰凌花。

去年清明归乡,父亲执意要教我修葺老屋的瓦檐。他攀着竹梯颤巍巍往上递瓦片,阳光透过他稀疏的白发,在青苔斑驳的屋脊上织成细密的网。我仰头望着,忽想起儿时他扎的风筝——也是这般摇摇晃晃地升上天,麻线勒进掌心,却始终不肯松手。暮色渐浓时,他摸出怀里的老怀表对时辰,表链上的铜扣早被摩挲得发亮,倒比新打的银器还温润几分。

前日整理旧物,在樟木箱底翻出父亲年轻时抄的账本。蓝布封面被蠹虫蛀得星星点点,内页却仍能辨出工整的蝇头小楷。某页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间残留着褪色的墨迹:"戊寅年谷雨,小儿始诵《三字经》"。忽听得窗外细雨簌簌,恰似当年私塾瓦檐下的滴漏声。父亲常说读书人要"敬惜字纸",如今想来,他何尝不是在斑驳的岁月里,将光阴也当作字纸般细细装订。

前院石臼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晃晃悠悠。父亲去年栽的紫藤已攀上西墙,藤蔓在春风里舒展,仿佛他临终前未能写完的那半阙《鹧鸪天》。清明将至,我预备将他最爱的《陶庵梦忆》供在案头,纸页间或许还藏着未散的松烟墨香——那是他教我用徽墨研开的第一砚春水,在泛黄的时光里,渐渐晕染成永不褪色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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