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春天，村庄里好安静，车辆很少，马路算不上宽敞，偶尔有人驾着驴车从家和田地之间悠悠走过。杨树枝叶如同一只巨大的蒲扇煽动阳光，阳光就耀啊耀地，照到姥姥家的花纹玻璃上来，照到宥雪的眼睛里来。她的脸小小的，但并不干瘪，有些婴儿肥，皮肤不太好，青春痘是在婚后才消下去的。她的眼睛像初生的叶片反射阳光一样熠熠生辉，如此纯洁干净。
第一次见到宥雪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她以我舅舅女朋友，我未来的妗妗这样的身份同我们一起回老家。舅舅三十一岁经人介绍才找的女朋友，他的奶奶——也就是我太姥姥，一直惦念舅舅的婚事，心愿是在走之前看到舅舅成婚。
我认为妗妗这个称呼多少有点老气，宥雪看起来如此年轻稚嫩，应该算是我的姐姐才对。我平时不是很爱说话，老师每年给我的综合素质评价都有两个相同的字眼：内向。但是初次见到宥雪我有了说不完的话，我把学校的趣事都给她讲，还有当时流行的顺口溜，什么扑扑扑克迷，三打扑克不学习，一分两分我天天得，三分四分我阿弥陀佛。宥雪不停捂嘴笑。
我好高兴，因为我知道初次见面，我已经赢得了宥雪的芳心。
当时媒人领着舅舅去宥雪家时，我爸妈也跟去把关，我妈回来后说当时宥雪的母亲还问我爸和我舅，你俩谁是来相亲的？
后来我也去过，她娘家离我家并不远，二层小洋楼，我第一次见到装修的这样华丽的屋子。宥雪留他们在楼下喝茶说话，独带我到楼顶上去，她往那边指，二层小洋楼的旁边是条河，春光无限好，扶淇河浮光跃金，柳枝随风摆动。那时的宥雪对未来无限向往，憧憬轰轰烈烈的恋爱或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宥雪伏在栏杆上，头发的影子凌乱飞舞着，我们都不说话，我在想宥雪，宥雪在想些什么？他们可能会有一个小孩，小孩的眼睛会不会很像宥雪，里头闪着干净的光，宥雪可以趁着明媚的春日领小孩到河边散步。
我妈这人大大咧咧，跟大人们说事儿的时候从不会避讳我，单独和我说起时，我就淡淡的嗯一声，我知道。我妈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们说话我就坐在旁边，我或许在看电视，但我一不聋二不傻，咋还不知道了呢？
所以好多事情都得以从我妈嘴里知道，包括宥雪是她母亲捡来的这件事。我只是沉默，静静听别人谈论宥雪的身世，心里很难受，宥雪知道的时候肯定比我更伤心。
我小时候那会儿的喜宴和婚礼是分开的，刚订婚时请喝喜酒，当时婚礼策划没什么花样，没有屏幕展示结婚照，没有华丽炫目的灯光秀，只两侧放置泡泡机。宥雪穿着敬酒服挨桌敬酒，头上的发饰对着她的脚步一起摇晃。结婚时因为家里头有老人，忌讳白色，所以宥雪的婚纱也是红的，婚礼很简单，只在村里装饰一番，无非就是红毯气球和鞭炮烟花，再把老家的院子里挂上塑料布作为背景，婚纱照也普普通通，在市里的公园取景。那天周四，妈不肯给我请假，直到假期回老家才看见那照片，宥雪笑的像那天浮光跃金的扶淇河，春光无限好。
宥雪的母亲经常问宥雪要钱，即便是在婚后。宥雪不堪重负，只能拒绝，其母亲便不让她进家门。宥雪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这几年宥雪不在时，家里的长辈甚至我妈对都她颇有微词。
多年以后，宥雪不再那么年轻稚嫩，孕育了两个孩子使她疲惫不堪，长发早被剪掉，短到耳根处。她身体也不算好，曾有一段时间视网膜脱落，动过手术后为了尽快复位只能趴着睡。第一胎是女儿，被大家宠爱，惯坏了。我姥爷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思想总归是有些老旧古板的，虽很疼爱表妹，私下里和妈说担心以后没有孙子给他上坟。
于是在表妹六岁的时候，宥雪又怀孕了，好在这胎是个男孩，小孩才两岁，患了病。宥雪一年没有上班，抱着他到临市大医院动手术，那么小的小孩，才刚刚学会走路，正是到了吃辅食的年纪，奶粉不足以饱腹了，可动了手术只能喝奶粉，小孩经常饿的哇哇大哭，宥雪在电话里也常常愁的啜泣 。
原来美好的春光这样短暂，宥雪现在拥有的只有日复一日的衰老，和一双正在成长的儿女。
宥雪曾抱着那个新生的男孩去见母亲，她的养母已经肺癌晚期了，依旧不愿见她。
那晚我和妈一起逛了很远，妈说在宥雪之前，还有一个女的，副总，挺有钱，跟我舅舅快要成了，过年二十八晚上还叫我舅舅去她们家吃水饺来着。要是当初成了，妈说，那你以后找工作肯定不愁了，亲外甥女怎么不得帮衬帮衬，并且哪还轮得到你现在这个妗妗的事儿了。我说现在这个妗妗怎么了，对我也挺好的。好个屁，妈说，她是拾来的，她现在这个妈都不让她进门。
宥雪的春光过去了，夏季漫长且煎熬，被各种生活琐事填满了。男孩出生后，卧室里添了一张小床与原有的大床合并，表妹睡在小床上。我周末晚上会在舅舅家住下，周一让舅舅顺路送去学校。晚上睡不着，宥雪和我聊天，她说跟我这么大那会儿出去玩都是带出去多少钱就花多少，现在不行了，都得精打细算，要不然护士那点工资很快就在这一大家子身上耗干净。
宥雪的声音和表妹的鼻息声混在一起，从黑暗处传来，要是没有生这个小孩，只有你表妹，那现在过得多么舒服多么轻松。
说话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看见宥雪瘦瘦的身影自窗边盘坐，月光似有若无地洒下一层薄纱将其拢住，她轻轻拍抚幼子的脊背，温柔地哄睡，好似在夏夜里低声吟哼一支名为春光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