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房子的小区里有一家包子铺,店面不大,摆设也很简陋,大约六、七张桌子,赶上早高峰时经常是没有地方坐的,只是包子吃完没有再久坐的人,如排队检票一般迅速,所以即使饿着肚子也不觉等得不耐烦。蒸笼立在门外,像一口烧开水的大锅,老远就能看见蒸气腾腾而上。
开包子铺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店里有一个小后厨,有几位师傅在里面蒸包子,他们穿一身白褂子很少出来,出来时总是托着摞得极高的蒸笼,去了几次后,我甚至都没看到过他们的样子,只记得“小心、别动啊”之类的声音。
夫妻常是在外面忙活。丈夫在右边负责拿包子、油条,妻子在左边一角负责舀粥做汤。人多的时候,俩人交叉进行,配合默契。丈夫总是笑眯眯,对人热情,有一点慢性子;妻子总是眉头紧锁,来者不迎,但干起活来雷厉风行,在不大的店里两步并一步能小跑起来。
初次去,我说,
“来一碗馄炖”
“卖完了”
“啊,来一碗豆腐脑”
“没有了”
“那来一笼包子”
朝丈夫喊:“一笼肉包”。
简单粗暴,甚至不抬一眼。在我看来,妻子总是不开心,对客人也不热情,并不符合我们对服务的期待。
小区里很多老人,有一天早晨在包子铺,点了鸡蛋汤等待,身后一位老太太端着粥颤颤巍巍走向座位,妻子喊起来,别动了啊您,我回头,蒸包子得师傅托着蒸笼走过老人身边,老太太年纪已大,怔怔得站着一动不动,师傅快步走过老人,妻子又对老太太喊,您慢点啊。
再来时,一位女人进来,妻子像是熟络得问道几个月了呀,女人脸上溢着笑说,四个月了。
“好久没来吃包子了啊”
“是啊,最近忙呐”
有小孩时,小孩乱跑,妻子就叫他们自己去冰箱里拿饮料,再附一句慢点啊。
有老人吃完要打包一份粥,怪妻子为什么没快一点打包好,妻子解释,您走时给您舀,不然粥就凉了。
我渐渐发现,妻子虽眉头紧锁却也古道热肠,我为自己初次并不友好的“用户体验”感到惭愧,原因不过是她没有刻意取悦别人。
但是,在这般喧嚣的世界,在汪峰唱着“北京 北京”的城市里,在妻子为数不多的寒暄和丈夫每一声清脆的“好嘞!”里,我总还能感受到费孝通先生在《乡土社会》里描写得那种熟人世界,在各行业都高呼“用户至上”口号时,这种沿着时间线或亲或疏、自然而然将人们粘连在一起的真诚是多么珍贵啊,他们对现代社会技术唯一的顺应是在不那么洁白的墙壁上贴一张微信收款二维码。
尽管很早就要带着围裙忙碌,却仍然打扮得整齐,黑白色波点裤、雪白色羽绒服,耳朵上坠着一颗珍珠耳环,丈夫胸前的白色围裙也没有一点污渍。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德塞图的生活世界理论把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称为“弱者的抵抗”,即是说普通人以自己的方式去使用消费社会,自由去“创造”一个反规训的日常生活网络。也许德塞图提出的只是一个抽象世界,现实的日常却如同这对夫妻的包子铺一样,琐碎、无趣、日复一日,相同或不同的人也日复一日来到这里,真实的对话、无阶层的交谈。
而真实的日常中没有人会察觉到德塞图所说的那种“抵抗”和“反规训”,人们不过是各自经营生计,各安其位。与其说是“抵抗”,不如说是人类“尊严”,不刻意的取悦、对人的善意、对美的追求,我们固守着的是自己的价值观,做认为对的事,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抵抗”。
凌晨五点的北京,走出楼道,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城市仍蜷在黑夜里,路口拐弯看到蒸笼热气腾腾,屋里亮着灯照亮面前的一条小路。店里,丈夫和妻子吃着早餐,冷冽的冬天里,人们搓着手,哈着气穿过白茫气团来来往往,夫妻俩起身忙碌起来,一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