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如意素心
暮色四合,几家灯火莹莹闪烁,照着长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皑皑雪地上留下片片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曲折的伸向当街庙宇的两侧。风雪吹起他墨色的斗篷,呼啸着刮过他沧桑的脸,眉间发上早已沾满落雪,深邃的眼中满是落寞。街旁的酒肆里零散的坐着些许客人,台上的说书先生拍着梨花板木,眉飞色舞的说着本朝有趣的轶事。比如,异族也先如何跋扈的挑衅,君王北狩之时如何的不卑不亢,又是如何智谋卓绝的和敌首周旋,终于拨云见日回转本国。无奈,不仁不义的皇弟竟取而代之,夺去了本属于他的皇位,将他弃于偏僻的南宫禁绝人往,步入绝境竟要靠皇后卖绣品,才能够勉强度日糊口。幸得上天怜悯,终于复辟重夺龙位。台上的人唾沫横飞的说着,台下的人津津有味的听着,时不时的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似一场早就排好的太平折子戏。而那些残忍真切的过往,却渐渐被淹没在短暂的岁月里,似乎再也无人记得分毫。
耳边传来萧索悲凉的胡琴声,他执着酒坛摇摇晃晃的走在长街上,却见巷口坐着位银发老者,瘦削的手指灵活的在琴弦上翻飞,灰白的胡须在风中凌乱的飞舞着,身前一只缺了口的破碗里,空荡荡的连一块铜板也没有。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过后,老者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抬起了头,睁着皱巴巴的双眼毫无焦距的望着他,冻得发紫的嘴轻轻颤抖着,溢出沉甸甸的两个字:“谢谢!”
“老爷子,赏个脸陪我喝杯酒吧?”老者尚未来得及回答,他已倒好一碗烈酒,递到老者的唇边,“老板娘说是十年的绍兴汾酒,您快帮我尝尝看是真是假?”老者放下手中珍爱的胡琴,摸索着接过这碗醇香烈酒,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皱眉沉思片刻才郑重答道:“依小老儿看是汾酒不假,只是这年份不会超过三年,只怕客官您上了她的当啦!”“只要酒不假就好!”墨衣男子不由得开怀大笑,执起身旁的酒坛又给他添满,又塞了个馒头在他枯皱的手心里,豪情万丈的说道:“相遇即是有缘,来,老爷子,咱们干一杯。”银发老者慌不跌的应了声‘好’字,一仰首喝了个干干净净,却将手中的馒头小心的揣在怀中,嘴角弯弯的似捡了什么珍宝。他静静的望着老者欢喜的神情,叹息的从怀中取出几锭碎银,默默的放进老者的口袋里,刚要起身却听得身后砰的一声,稚弱的哀嚎划破长空。他猛然回转身来,却见庙门口的雪地上,蜷缩着个七八岁的男孩,额上的伤口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眼睛却一直望着巷口的银发老者。墨衣男子飞奔而来,一把抱起受伤的男孩,却见那孩子蠕动着唇角,极微弱的喊了声:“爷爷,咱们有吃的了…….”,便缓缓的闭上了清澈的眼睛,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一包各式各样的糕点,骨碌碌的滚在了雪地上,映着那鲜艳的血迹,剐的他心头一阵刺痛。银发老者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站起身伸出两只瘦削的手臂,摸索着跌跌撞撞的来到他眼前,摸着孩子冰冷的脸庞,颤抖的轻轻唤道:“石头,是我的小石头吗?”
撕心裂肺的苍老哭声,似一把尖刀狠狠的插在他的心上,疼的他几乎喘不过起来。喧闹的酒肆忽然安静了下来,原本空荡荡的长街上,陆陆续续站了好些人,望着雪地上凄惨的祖孙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窃窃私语起来。
“真是作孽啊,这么小的孩子都下的了!"
“那庙祝本就是个鞑子,又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唉,老爷子真惨,八年前儿子死在瓦剌人手里,如今孙子又死在鞑子庙前。”
“短短几年功夫,白发人送了几回黑发人,这把岁数哪里禁受的住哦?”
“也怪咱们皇上糊涂,保卫北京的将士遗属过的凄惨悲凉,却将杀咱大明百姓的魔头恭恭敬敬的供了起来,以后谁还敢把自家孩子送去行伍啊?”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愤,抬起头望着那金晃晃的庙匾,眼中满是凛冽的杀气,缓缓拔出腰间的青锋宝剑,一步一步走向庙门。悲惨死去的无辜孩子,垂垂老矣的孤苦老人,雪地上殷虹的血迹,一遍又一遍捶打着他的心:“那是我大明将士的遗孤,还那么年幼就悲惨死去,我又怎怎能放过这些禽兽?”他狠狠的踹开虚掩着的红漆大门,执着长剑直奔大厅而去,只见几个壮实的黄袍男子,正围着桌子热热闹闹的喝酒猜拳,忽然见到他执剑而来,都站了起来挑衅的望着他,却听得他冷冷的问道:“是谁杀了那孩子?”
“是老子!”一个鹰鼻鹞眼的彪形大汉站了出来,轻蔑笑道:“不过轻轻扔了下就死了,你们汉人也太不禁摔了吧?”其余人听了也一起哄笑起来,十分轻蔑的望着他的人,还有他手上冷冷的青锋宝剑。却在笑声尚未停歇之时,当中一人已轰然倒在了地上,粗壮的脖颈上已被划过一道深深的裂缝,鲜血如泉眼般往外喷洒着,其余人的脸色已经变的很难看,桌旁一直坐着的人缓缓站了起来,冷冷笑将起来:“额森庙是你们皇帝亲笔御赐,供奉的是咱们瓦剌的英雄,你们皇帝的结拜兄弟!你竟敢持剑闯入杀我护庙人,是连你们的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了吗?我定要将此事奏报你们皇帝,看你们皇帝怎么处罚你?”
“手下败将还敢猖狂?”他冷冷的望着那虬髯汉子,十分讽刺的笑道:“在我大明的国土上,肆意杀我大明子民,还敢厚着脸皮告御状。你们真当我大明皇帝是傻子吗?可以任凭你们作威作福,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吗?今天我就了结你们这帮作恶多端的胡虏!”
“你敢?!”话刚说话,两个人孤鸿掠影般缠斗起来,虬髯汉子使得一柄弯刀,更兼天生臂力惊人,一招一式都简洁狠厉,弯刀所到之处无一完好。墨衣男子剑随意转,腾挪闪躲间往往出其不意奇招迭出,逼的虬髯汉子手忙脚乱,挥舞着弯刀在身遭胡乱挡格,眼前只见一片剑花缭乱。好容易定下心神孤注一砍,脖颈上只觉一片冰凉刺骨,却是他手中长剑横架脖间,侧首望着他冰冷的眼神,喏喏的问了声:“你究竟是谁?”
“你不配知道我是谁?
“你!……..”
“于大人,属下救护来迟,还请大人责罚!”
虬髯汉子看着他身后齐齐拜倒的侍卫,十分震惊的望着墨衣男子,眼中满是恨意的问道:“于大人?你就是打败绰罗斯.也先的于东阳?”
于东阳冷冷的望着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来人,将尔等蛮夷一并送交刑部,和赵大人说让他严加审讯,切莫放过一个细作。听明白了吗?”
“是,大人。属下遵命!”
“皇帝定会为我等报仇,你就等着受死吧!”
侍卫押着一行人匆匆走出,虬髯汉子被推搡着仍频频回头,高声叫骂诅咒着他。他仰首望着黄幔中央端坐着的绰罗斯.也先,栩栩如生的面容上嘴角微微扯起,正嚣张跋扈的望着自己,就像当年他兵临城下,叫嚣着要攻进北京城。那些挥之不去的往事,如一幅幅长长的画卷,在他眼前连绵不断。戴着头盔冲出城门的少年皇帝,身当士卒的陷在敌群里奋勇杀敌,一声又一声的喊着救出皇兄,冲锋陷阵的士兵忍饥挨饿,一次又一次击退瓦剌的进攻,京城里的百姓纷纷拿起农具,和士兵一样杀着奸淫掳掠,害的他们家破人亡的胡虏。漫天的厮杀声,浓烈的血腥味,遍地的累累尸骨,皆是拜这嚣张蛮夷所赐。
“今上可以忘却的仇恨,于某此生却是刻骨铭记。也先,你早该滚出大明了!即便只是这尊塑像,也不配呆在我大明国土上!”片刻之间,这在大明供了三年之久的也先塑像,在他掌下轰然倒塌碎成一片。望着空荡荡的雪白墙壁,他扯起嘴角微微一笑,以剑割破右手食指,十分潇洒的在墙壁上题诗一首,堪堪写完自己的署名,回转身朝着驻毕良久的袁彬微微一笑,十分淡然的对他说道:“走吧,袁大人!”袁彬躬身抱拳施礼道:“于大人,皇命在身多有得罪,还望莫要怪罪!”
于东阳笑着走出庙门外,却见雪地上乌压压的跪着一群人,此起彼伏的唤着于大人, 更有甚者叫他于青天。他微笑着穿过热情的人群,径自来到雪地上呆坐着的老者身旁,解下身上墨色的披风给他披上,头也不回的对着袁彬说道:“稚子无辜惨死,老者孤苦无依,还望袁大人多加照拂,莫要寒了天下人心!”袁彬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命亲随好好安顿祖孙两,转过身却见他烟青色的背影,在漫天风雪里渐行渐远,慌忙小跑着跟上前去,却又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那是他该得到的尊敬。看着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忽然想起他在额森庙的墙壁上的那首题诗。
将魂殇
昔日烽火燃边关,
三军殆尽君北狩。
而今橫立胡虏庙,
敕令行人两侧绕。
天子念念还朝恩,
枉顾遍地将魂殇。
若无旧主退蛮夷,
安有江山代代传?
那点点殷红的血迹写就的诗句,恰似他那番不肯屈就的碧血丹心,深深地刻在了袁彬的心里。多年以后,当袁彬已到耄耋之年时,仍然时时回想起当时他毁去胡虏庙的果敢,滴血写诗的豪情,那是他一辈子无法望其项背,谁也无法忘却也不能忘却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