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面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汗渍渍的咸味,他打哈欠的时候嘴张得很大,艾月可以看到他被烟熏黄了的牙齿,嘴里散发出的酸霉的味道像极了奶奶腌了一冬天没吃完在春天坏掉的泡菜。
艾月坐在行李箱上,别过头去在心里倒数着时间,努力忘记空气里酸霉的气味和站得肿胀的脚踝。
窗外一成不变的绿野以每小时150公里的速度后退着,旁边硬座上的小孩因为尿了裤子哇哇大哭,带孩子的奶奶手忙脚乱地在蓝白条纹的编织袋里找干净的裤子,爷爷拆开一包廉价的辣条,堵住了小孩子黏连着鼻涕、口水和眼泪的嘴。
空气里又多了尿骚味和辣条油腻的味道。
艾月往旁边躲了几步,怀里的袋子装着那双擦得一丝不苟的细跟皮鞋,她闭上眼睛,在第二次尝试忘记身边令人作呕的空气时,男友打来电话。
想到火车上信号不好,艾月竟然松了口气。她没接电话,回了条短信。
火车停了,旁边硬座的老人带着小孩下车时硕大的编织袋狠狠地撞了一下艾月,她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又有新的乘客来找座位了。
她狼狈地在人群里护住自己的行李箱和怀里的袋子,慌乱中不知踩到了谁的脚,那人扭头骂了句她听不懂的方言,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清楚地感觉到,脸上的妆在融化。
人群都安定下来的时候她身边多了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那人拎着个还算体面的皮包,稀疏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啐了口痰,拍拍屁股坐在了地上,推着小车卖瓜子的阿姨走过,他笨拙费力地收回肥胖的腿。旁边硬座的人皱着眉头往里挪了挪屁股。
空气里又多了股廉价的烟草味。
其实买站票的也不一定都是那么不体面的人。
艾月自嘲地安慰自己,还有三个小时到站,天已经微微有些暗了,依稀可见远处村庄阑珊的灯火。她闭上眼睛,想起即将见面的男友,第三次尝试忘记车厢里令人作呕的空气。
(二)
“您好,这只皮包要帮您包起来吗?”
专卖店里暖色的灯把刘东的脸照得油光锃亮的,导购标准的普通话显然让他紧张,他含糊地应了句“我再看看”,过于努力挤出笑容的结果是把那点他本想刻意藏起来的不安和紧张更加局促地推到了台面上。
皮包的纹理很细腻,他想起儿子以前画画用的水粉纸,纹理清晰,摸起来凹凹凸凸的,却一点也不剌手。那时候儿子坚持不让他买贵的,说自己画不好糟蹋纸。
“您好,这只皮包要帮您包起来吗?”
导购礼貌的微笑斩断了刘东的回忆,他又一次挂上局促的笑,笑容把脸上的肉藏在褶子里,以至于他点头的时候没有跟着乱晃。
卡里的余额是6150,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卡里的钱还是五位数。
刘东已经忘了那天找上门的顾客是什么模样了。
只记得他鞠躬道歉的时候肚子上的肉垂下来,把大腿根捂得汗津津的,地上的砖缝很黑,砖面倒是被擦得锃亮,他甚至能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发红的耳根。
蹩脚的普通话是不可能吵过陌生又庞大的方言体系的。因为突如其来的羊肉货源问题,他共补贴了顾客们六万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还有一番低声下气的道歉和讨好。
“欢迎再次光临。”
店员把装好皮包的袋子递给他,他第三次局促地笑了,刘东双手接过袋子的样子,像北岛在《城门开》里讲述的,饥荒年代饥饿难耐的母亲背着家人去饭店买紫菜汤时接过碗的模样,郑重期待,还带着隐隐的不安和愧疚。
商场的灯照得刘东有几分眩晕,出来的时候望见高楼里的灯火,竟觉得像极了自己家老旧的小区,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已经长成个大人的儿子在饭桌上像小时候一样狼吞虎咽地边吃边笑。
“前门上车后门下车,票价一元不设找零……”
这次打断思路的是到站的公交车,刘东把手里的袋子护在胸前,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转眼就淹没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里了。
(三)
智明鞠着躬给顾客道歉,希望她能撤销差评,背上的汗把“美团”两个字染深了一个颜色。
“晚来了半个小时还好意思要好评?”
智明低着头,从女人站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家的全貌,不算整洁的三室一厅,穿着学步车的小孩跑来跑去。
他其实也和女友幻想过,大学毕业以后找份稳定的工作,拥有这样一个有点拥挤,却也像模像样的家。
“对不起,我路上摔了一跤。”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开饭店给顾客算错了钱,父亲也这样地道歉。转眼父亲在外地做生意已经三年没回来了,父亲说火锅店已经开了三家,成了大老板以后再也不用给别人道歉,连皮包都舍得花钱买牌子的了。可尽管如此,他每个月汇来的钱妈妈还是一分舍不得花,说攒着给自己买房娶媳妇。
“我管你路上怎么了,还不许别人投诉了?”
还不算老的女人眼睛一瞪,智明还没来得及看清她额头上的抬头纹,门已经被她用力地摔上了。
他听见里面的孩子哇哇直哭,听见女人低声地教育孩子‘以后不好好学习就去送外卖’,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盯着刚刚到账的2115元的工资,订了明天的两张电影票和景点门票。
晚上,等智明赶到高铁站的时候,艾月已经补好妆,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和很多普通的情侣一样牵着手,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艾月的细跟皮鞋一下一下敲打着洒在地上的夜色。
艾月忘记了自己藏在长裙下面肿胀的脚踝,智明忘记了女人的白眼和摔门,他们都是彼此眼中最体面的恋人。
“今天不能陪你吃饭了,我爸爸回来了,明天我来接你。”
智明把艾月送到酒店门口和她告别,等他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沙发上等他了。
皮包擦得锃亮,放在沙发边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
“我儿子长这么高了。”刘东又把肉笑进了褶皱里。
“路上累了吧?”智明看到晾在阳台的美团短袖已经被妈妈收起来,松了口气。
“不累,机场怪远的,爸爸就没让你来接。”
父子俩准备吃饭,智明妈妈悄悄把丈夫掉出来的火车票塞进了围裙的小兜。
“你挣了钱,家里吃什么都不心疼了。”
智明妈妈今天炖了大胖头鱼,智明想起上一次吃还是高考的时候。
(四)
智明生活的小县城夜晚很安静。
飞虫被路灯橘色的光线捆绑,挣扎着跳舞,街上人很少,家家户户亮起灯火,橘色和白色交织着,给每个人的生活都上了层香槟色的滤镜。
于是所有人都奔跑着,尽可能地打磨着自己。
希望等被自己的灯火打亮的时候,能是一番体面干净的模样。
却忘了滤镜本身的意义,就在于稀释不完美。
以爱,以坦然,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