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的父皇不是一个太出色的皇帝。随着年岁渐长,他曾经的雄心壮志也快速地在后宫妇人的温香软语中消磨殆尽。慕容冲有时也会看见他在批阅奏章——满面疲惫心烦意乱。
“父皇,”此时他总是难得的温顺,“孩儿给您请安。”
他理解心力交瘁的老皇帝再无暇分配多余的关注给他的子女。并且同情他,甚至天真地以为他能帮助他。
北边的蒙元咄咄逼人,但倾全国之力东征,虽强大但不足惧;要紧的是南方,瀛楚国小力弱,对于李朝、南恩都是北扩的绝佳跳板,嶂峰几十年前作为天然屏障阻止了南恩的入侵,然李朝今年改进了链式火炮和车马,嶂峰的关隘又年久失修,一旦被攻陷后果无法想象。瀛楚向来依附大国,保住瀛楚,就是保住云州。
十六岁的那年慕容冲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的奏疏,一条一条直指军政积弊,他甚至提出了粗略的变革计划——何其勇敢又何其稚嫩。据说顾晟是连夜看完的。他心里有一点欣喜,以为看见了曙光。
然而奏疏却被压下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而父皇提前四年为他行了冠礼,他不解,父皇却并未解答。
行礼当天钦天监说天边紫云飞过,他心中莫名烦躁,抬眼望去,城门外天色阴沉,草木萧条。不祥之兆。
数日后他的母妃暴毙。死因不明。
与他并不亲厚的二哥那一夜陪他在慈业寺坐了良久,诵经声咿咿呀呀阴阴惨惨,烛火映在母亲的紫檀棺木上,明明灭灭间,他恍惚觉得那像母亲温柔的眼神。“冲儿,好好走下去。”母亲什么时候这样对他说过呢?他记不清了,也许是臆想吧。翌日他将自己的所有政论书稿焚尽,看着火舌燃烧心里尽是痛楚,他明白二哥的眼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有抱负的慕容冲。
邕宁三皇子,应是谷莫朝廷里最闲的闲人。
上天没有给云州太多浑浑噩噩的时间。太子和叔父早已呈剑拔弩张之势,朝中官员结党营私无心正事,父皇呢,老迈而衰弱的他无心也无力。他隐约预感到变局,却没有料到这变局来得这样快。
云州被大俞攻破的那一天天降大雨。所有宗室和留下的大臣都聚在了章德殿。他听见领头的将军在殿外大喊“抓活的”,而他孱弱的老父亲,衣袍散乱在殿内徘徊,凄凉又无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慕容冲心里的悲哀与同情都有几分冷漠。
“儿臣慕容冲,请战。”他向前一步,掀起衣袍跪在天子脚下,年轻的脸上无波无澜。
“你还在胡闹些什么!”老皇帝目呲欲裂地瞪视着他,眼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让儿臣出去吧,父皇,”他扬起头,声音从未有过的平和,“多一个杀敌的人,守下去的希望就大一分。”
到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守下去”的假话。慕容冲有点鄙视自己。
“滚!滚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老皇帝暴怒地把白瓷杯砸在他身上,尖锐碎片溅了一地,“就呆在殿里,哪都不许去!”少顷,他又补充道,
不过是不想死得那么屈辱罢了。丁点儿愿望都是奢侈的。
慕容冲滚到殿角,想到小妹妹吟谙现在应当已经出了武定门,稍稍有些欣慰。至于自己,总有些其他死法吧?他寻思着,却看见慕容淮大跨步走向父皇。
“父皇,对不住了。”太子殿下一张白胖的脸上眼泪纵横,双腿颤抖,出手却又准又狠,一剑封喉,手起剑落,结束了老皇帝的性命。老皇帝双口微微张开,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真可笑,太子的剑法从来没有这么精准过。
慕容冲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他清晰地看到老皇帝倒下之前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穿过丛丛人群,用嘴型对他说“活下去”。
“皇帝已死,云州请降!”慕容淮状似疯癫地跑向殿门,大殿顿时一片溃散。
他在做什么?是了,像狗一样把自己父亲的头颅献给敌军,求一次苟延残喘。真有意思,敌国的太子居然还想活着。他知道太子残忍,也知道太子愚蠢,却终没料到他能残忍且愚蠢到这个地步。
“太子在此,还有哪个敢降的!”慕容冲刷地拔出流云剑,纵身将慕容淮制在怀中,寒光凛凛的剑刃直冲咽喉,“即刻起所有人听命于太子,城在人在,靖羽军听令!”
“凤皇,没有用的,”慕容淮眼神哀哀地看着慕容冲,“这个太子给你当,放大哥一条活路吧。”
慕容冲手上力道又加深了几分,慕容淮的脖子上沁出几道血痕来:“现在想逃?大哥的算盘未免也太好了些。太子敕令呢?快给我下令啊!”咬牙切齿地吼出几个字,慕容冲感到剑下的人几乎瘫软在自己怀里。
“凤皇啊,大哥求你了……”
慕容淮还来不及跪下来,殿门就破了。
弓箭手势如破竹,成千上万的羽箭。慕容冲感到小腿一阵疼痛,前方是俞军蜂拥而至的喊杀声,胜利与征服的嘶吼。慕容冲的剑挥向了领头的俞兵,慕容淮趁势用手肘击向慕容冲的小腹,慕容冲防备不迭,生生跪在地上。小腿上的羽箭被谁深深推入骨胫,这不是战争,是单方面的杀戮。
倒下的时候慕容冲脑中快速掠过前十六年的微末片段:母亲宫里开不完的杜若,深林里清爽的松风,长街上高悬的花灯和笑声爽朗的少女。云州的百姓,云州的女人们,终究是没人能保护她们。
“慕容冲,你真是罪孽深重。”他心头悲凉,却还是庆幸自己死得那样快。
只可惜不能一把火把身体都烧干净了。
再见,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