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寒梅,义山曾有“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的怅惋。
一曲梅花三弄,低回百转,余音哀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弄断人肠,二弄费思量,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每每诵此句,听此曲,总是不解,高洁傲岸、傲雪孤芳的梅何以同时又是痴情者诉说哀怨情思的载体?
东坡有诗:“莫向霜晨怨未开,白头朝夕自相催。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初读十分不解,明明朝思暮想期待梅开,可当亲眼目睹着冰肌玉骨,静美雅致的花儿崭新吐放,抒情主人公并没有表现出惊喜,而是悲叹时节如流,白发催生。开篇一个“莫向”何以这般决绝,不容半点推辞?其中委曲着实费人思量,可那份炽热的期盼与执着的喜爱,亦足以令人动容。
此花开于隆冬苦寒之天,百花凋零之际,一年将尽之期,春来不远之时。参照古诗词中常见的比兴寄托思维,我们不难发现:
隆冬苦寒折射着处境艰忧、抱节不屈;百花凋零意味着繁华消散、万事蹉跎;一年将尽暗示着韶光易逝、徒伤老大;春来不远象征着美好将至、希望在即。
故而,千百年间,高人雅士、迁客骚人、离人思妇多临花寄语,借寒梅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推及吾辈,钟情者亦不曾停止歌咏酬唱、追逐期许、感怀凭吊的脚步。
此花未开,天地一片萧索。恰如满含深情的思妇,今夕何夕,盼此良人般盼此花开。细想来,此间又该有多少痴情话,寄予那人间第一开的梅花?
待暗香盈袖,却偏逢路远难至之,何以问慰君,或凭梅传语,且以一枝江南春,借故叮咛,聊赠问君安。
至于花满枝,香满枝时,又逢聚少离多,无奈只得任由离恨别愁压枝。休说自古多情总是伤离别,纵是频许佳期,犹难抵“一别后,两处闲愁”的脉脉不得语。
若逢大雪,更有红楼中宝玉乞红梅的佳话: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殊不知,槛外之梅又岂是人人得赠,寥寥数笔,又是一段情话。妙心如玉的女儿,“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然身不入红尘心却难,终难逃“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命运。惟其如此,方不负梅花一段香。惟其如此,亦凸显寒梅最堪恨。
在流霜满天的夜晚,斜倚梅窗漫思,良久才略有些明白,越是美好,便越是引人唏嘘叹惋。人间沧桑,世事无常。或恐其旦夕将逝;或惧其物是人非;更有甚者,空落个花谢人亡两不知……凡此种种,唯恐避之不暇。然天意从来高难问,又岂能事事尽如人意?遂只有花下愁,月下愁,花落月隐情难休。
最堪恨者,莫过于知其常理仍矢志不渝地茕茕前行,一往情深地期盼等待。明知花开终将萎绝,依然朝朝暮暮不改其志,满心欢喜地期许。
情至欲言还止处,梦回当断未枯时。
红笺消褪千年泪,幸有蜡梅寄相思。
幸与不幸,只是后来经历了“欲说还休”更无从说起的低回婉转,经历了“梦里不识路”的哀怨凄迷,才真正懂得。
星替岁移,如烟往事随风重忆起,昔日少年伫立于旧时花底,细嗅暗香,遥怜疏影,“但怪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空留一声长叹:“都忘却春风辞笔”!
世有薄凉,情有浓淡,独独是梅,清极不觉寒。生来便于百花中缄默,经年于冰雪中盛放。遑论该与不该,只是如一热烈,燃烧,萎绝。欲退弥艰,欲淡诚难。
何其有幸,又是何其不幸,幸与不幸,寒梅依旧。只是情深不偶,偶然相见便勾留。故而借梅之清幽诉己之心幽,若非如此,人怎堪消受?钟情二字,又岂能说休便休?
至此,才算明了梅之情话,知晓寒梅何以最堪恨。所幸,人犹未老。虽不似少年烂漫,然天真尚未消减分毫。犹可拾梅储蕊,将沉香珍藏,留待他年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