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母亲都是“女孩”

(一)

镇里的女人喜欢在艳阳天,一人搬一个马扎,坐在家属楼楼门口的阴凉下闲聊。


这其实是乡下的习惯。女人嘴碎,酷暑的日子闲来无事,在村口聚集,说说街坊的闲话。镇子算不得大镇,摆脱不了村里的旧习。于是像是一个习俗,女人们的“茶话会”成了夏日午后必不可缺的一个环节。


闲聊也不单是闲聊,女人们闲聊时候,喜欢顺便干点其他事消磨时间。纳鞋垫的也有,织毛衣的也有——有一阵子还流行“十字绣”——实在不知干什么,也会嗑个瓜子、剥个花生。


这些女人,都是当母亲的女人。她们闲聊的时候,她们的孩子会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玩耍。一方面是看着孩子们,怕出什么危险;另一方面,孩子之间发生口角争执,也好做个调解;若是不幸哪家孩子受了伤,调解就成了讨个说法。


我是那些孩子里,唯一一个没和人起过冲突的。


我不起冲突不是因为我心善,而是因为我知道,那些坐在楼门口说街坊闲话的女人里,并没有我的母亲。每次看到有孩子哭着闹着跑到楼门口要母亲做主,我都远远地看着他。我看他不是觉得他“无理取闹”,而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羡慕。


没有人告诉过我,可我就是知道:我母亲绝不会给我出头,至少在这种小事上,她不会。


我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不要以为小孩子都很傻,不,小孩子是很聪明的。我知道一旦我不再以一种“心善”“老实”“和事佬”的形象出现在小伙伴的面前,我的生活将伴随更多的委屈和苦难。


因为你活在同龄人的世界里,而你的背后没有一位睚眦必报的母亲。


我问过我母亲,为什么不下去和其他小朋友的母亲聊天呢?母亲当时在看电影。我觉得她看的电影很无聊。我祈求:“妈妈,你能不能别看了,下去和她们坐一会儿啊?”母亲挨不过我的软磨加软磨,她同意了。


那是我记忆里,我母亲第一次和女人们说街坊的闲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在这唯一一次里,我耍了个心眼儿。对,我是早有预谋的。刚才我说我从不和小朋友起冲突,我撒谎了。母亲和女人闲聊的那个下午,我预谋已久地打了一个孩子。


我和那个孩子同时跑到楼门口。


我和那个孩子都喊:“是他先打的我!”


那个孩子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没看他,我看的是母亲。母亲,到你为我出头的时候了。


那个孩子受了委屈。因为他的妈妈不认为我会主动欺负别的孩子。我是谁啊?我是“心善”“老实”“和事佬”。母亲啊,你有足够的理由给我出头。母亲啊,为你卑鄙的儿子讨个说法吧。


我看着母亲,母亲没有如我预想的,或者如在座其他女人预想的那么做。母亲安慰我说没事,母亲让我和那个孩子和好。母亲和那个我的“小白鼠”的母亲说:“都是孩子,不是什么大事。”


我感受到了母亲的难堪,仿佛这是她的责任。母亲看出来我是早有预谋的吗?没有,直到今天,她看到这篇文章前,她都蒙在鼓里。但是她选择原谅。


不可理喻。


那天之后,母亲再没有到楼门口和女人们闲聊。


(二)

我的母亲和楼门口的母亲们有相似的地方。她们年岁相似,她们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耍。


但我从小就知道,我的母亲和那些说闲话的女人不同。我的母亲念过书。念书和念书也不一样,我的母亲在念书的时候,一直是全校第一名。


“你的母亲是知识分子。”一个声音说。“知识分子”是一个光环,同时也是一个枷锁。你混得好,枷锁也是光环;你混得不好,光环不过是枷锁。


母亲念初中的时候,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读中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穷。穷人家里的孩子,只有最优秀的,才能上中专。为什么是中专?因为包分配。读中专,就是少花了三年高中的冤枉钱,换来一个铁饭碗。


母亲临近毕业的时候,国家调整了政策。不包分配了。


这个政策为中国带来了大好的市场经济和竞争繁荣,却苦了我的母亲。你的第一名在社会里一文不值。


人是有嘴的,有嘴就要说话;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话说?没话找话,就成了闲话。母亲一度成为闲话里人们调侃的对象。闲话里最刺耳的一句就是:


“念书有什么用?花那么多钱念书,还不是和我们混得一样?败家罢了!”


母亲不在乎,或是装作不在乎,或是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点在乎的样子。


怎么能不在乎?


她在学霸和普通妇女之间矛盾。一边是天上,一边是地下。一边是逝去的青春,一边是琐碎的油盐。


小学时候第一次考试,我考了91分。91分不算低分,当然也不是高分。况且那时我还是个不在乎分数的孩子。吃晚饭了,我叫母亲吃饭,母亲说不想吃。


她在偷偷地哭。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在偷偷地哭。她觉得自己活得好失败。她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国家,归结于命,最后归结于我。母亲不是这个水平,她不是这种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态度。她把她一部分灵魂强制性附在我的身上。我不仅仅是她血浓于水的孩子,我还是她精神传承的种子。


网上曾经有一个笑话:“有笨鸟先飞的,有笨鸟后飞的,还有笨鸟自己不飞,下了个蛋让蛋飞的。”其实还有第四种。


有些鸟本是能飞的,因为一些原因,她们折了翅膀,再也无法高飞,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蛋上。


我就是那颗蛋。


好多人讴歌母亲,是讴歌劳动女性,讴歌她们的任劳任怨,讴歌她们的含辛茹苦。我不是。我母亲只要站在那里,就意味着她不是简简单单的劳动女性。她站在那里,有一种知识分子的自命不凡的高傲,和知识分子的孤立无援的卑微。


小时候,母亲携我去菜市场买菜。我一时走神,不小心把一辆停在那里的自行车碰倒在地。自行车车筐里装满了萝卜黄瓜西红柿,这时散落一地。母亲一下慌了神。自行车的主人第一时间扭过头来骂骂咧咧,母亲一只手护着我,另一只手帮自行车的主人捡着地上的蔬菜。嘴里不住道歉,又问我磕哪儿了,伤着没有。


我一时觉得温暖,可温暖没过多久,娘俩走远,母亲就开始骂我。我不用“批评”,我用“骂”。哪怕母亲嘴里没有吐出一个脏字,我用“骂”。母亲反感我的“事事不在乎”,更多的是她反感那个市井之人的“得理不饶人”。


要让知识分子道歉是很容易的,只要错确实在他们,他们就会道歉;但让他们低三下四地道歉,或逼他们像一个无赖一样撒泼。他们做不到。


我母亲一直被人仰望的学识、知识分子的气节和自以为是的尊严成了一种矫枉过正的执念。执念在柴米油盐面前不堪一击。


(三)

母亲去跳广场舞了。就像我们小区其他中年人一样,母亲去距离小区不远的广场上跳广场舞。母亲跳得很开心,她跳得上瘾。


她融入进去,像是其他千千万万个中年女性一样。


母亲当了会计。年轻时候荒废的惊人的学习能力让她成了单位的黑马。在工作上,母亲放不下学霸的光环。多年来,那种矫枉过正的执念成了一种本能。她拼命地学,要把每一项工作做到极致。


多少人忘记了,世界上有一个事物无处不在。它叫时间。


高中时候,有次母亲翻开我的数学卷子。她动笔算。算函数,算导数,算立体几何,算那些曾经让她成为全校第一的东西。


她算不出来。有些东西明明就在记忆深处,她拼命地呼唤它们。可如同已经逝去的青春一样,那些奇怪的运算符号随风飘散。


母亲再也没有了她引以为傲的智商优越感。她感到了挫败。她一定以为这还是1994年的夏天,她还是那个领奖学金的女孩。

对,我说,她还是那个领奖学金的女孩。


不是每个母亲,都有资格被称作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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