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发库存。
在今天的上班路上,遇到了“故人”。
自从共享单车的月卡都用完,我就甚少骑车到地铁站,美其名曰走路锻炼心肺功能,实际上步行时间不到十分钟,无论步行骑车都太近了。今早,我戴着耳机下楼,听着音频往地铁站走,隐约听到急匆匆的几声唤,都快喊到我耳边了。我赶紧把一侧的耳塞扒拉下来,发现是一位小个子老阿姨,六十岁左右,手里挽着小包,跟在我身后快步走,应该是追着问了好几声了。
“麻烦问一下,沃尔玛超市怎么走?”
我略一思考,怕讲不清楚,就说:“您跟我来吧,刚好顺路。”
阿姨马上回头向远处招呼:“快来快来,她带我们去,你甭查了。”我顺着一看,一位戴鸭舌帽的老先生在后面隔着几米,手臂上挂着个布袋子,低头一边点手机,一边慢悠悠地走着。听到老伴儿招呼,他也不着急,手机一收,慢慢地向我们会合。
从我家走到地铁站,半路会经过一座人行天桥,从楼梯上去,过桥到对面就是沃尔玛。路途虽短,但是带上两位老人,就不得不慢慢走;走得一慢,就必须找点儿话说了。我若不在好朋友面前,便是闷葫芦一个,幸好老先生老夫人开朗善解人意,先起了话头。
老先生:“你住的这个,XX大厦,房价多少啊?”
好嘛,我喜欢这个话题。主题明确、内容充实,紧贴生活又显格局,可务实又可务虚。既可就事论事就楼论楼,又可旁征博引举一反三,讲完这栋楼,还可以再讲旁边的楼;讲完深圳这片儿,还能再从福田讲到坪山;讲完深圳房价,还能讲东莞中山;讲完珠三角楼市,还能讲京沪行情;讲完现在局势,还能吹吹牛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这样,可讨论的样本无穷大,但我要一窍不通,至少可以讲讲这楼的租金和周边配置嘛,可谓老少皆宜的好话题!最关键的是,我刚才耳朵里听的就是房地产相关资讯。
老先生一问,我马上就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的谈资可算是有着落了。我:“啊,这个呀,大概六七万一平吧。”
老夫人:“噢,六七万。”
我:“嗯。我看过一些信息,大概40多平的房子,售价是280万上下。二手房哈。”
老先生:“噢噢……”
倘若信息储备只到这里,那么接下来又容易冷场,好在还有料可爆。我接着说:“您看这条街两边的房子,都是不错的小区,房价大概在8万往上,好的有上10万的。”
老先生问:“这儿是属于关内吧?”
我:“对对,这儿是关内,都贵嘛。关外的就便宜些,比如平湖那边,一手新房大概4万5吧,就是挺远。”
这对老夫妇略略沉吟,我借着话匣子已经打开了的劲儿,本着没话找话的精神,试探性问一句:“您二老是来看房子的?”
老夫人:“不是,我们儿子在深圳工作,接我们来玩儿。”
嘿,讲到了孩子,这又有话题啦。我:“噢噢,挺好呀!您儿子在哪儿工作?”
老先生稍露自豪:“他在XX科技园!搞互联网的。”
我立马顺着话头夸起来:“互联网不错呀,深圳互联网公司挺多挺好的,这个产业就发达。”
老先生一听就更高兴了:“他呀,念了北邮毕业,就来这儿了,现在是公司的电商XXX经理。年终奖就发了XX万呢。”
虽然这个职位我没听清,至于年终奖,出于苦逼小民工的心理自我保护机制,现在我已经选择性遗忘了。:) 但是北邮又可讲了:“北邮是好学校呀,通信类专业很好,这么说是真的不错呢。”
老先生老夫人都一脸喜色,我看着也心里高兴。大学毕业,异地就业,都是同一类人呀,不知道我父母提到我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宽慰。
老先生乐了一会儿,开始把话题转到我身上:“姑娘,听你口音像是北方人?这普通话很标准呀。”
我其实就是个珠三角长大的女仔,只不过普通话口音不知为何走了野路子,从小就比身边人标准那么一丢丢,等上完这几年大学,已经大幅北方化,甚至都快沾上东北腔了。这个梗在新认识朋友的时候很好用,旁人一问家乡,我一说是广东,对方往往会惊奇,这就蛮有意思的了。
老先生这一问,我却下意识没把“出身的真相”直接揭晓,差点就顺势说“是的我是北方人”了。我估摸着,因为这对老夫妇一口北方普通话,我才会在跟他们对话的时候无意识地也操起了一口北方普通话,对方才会直截了当猜我是北方人吧。既然如此,不好拂了老先生兴致,何况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交集短暂,就让交流尽量顺畅简单吧。
我思考了几秒:“嗯………………我在北方呆过。”
老先生:“难怪呢。”
我:“您二老是哪儿人呀?”
老先生:“我们从北京来。”
Duang,两个字一下敲在我心上:好了,北京,这下可有得聊了。好了,北京,似是故人来。我绷着的那层壳儿一下子松下来了:“啊,北京啊……我大学就是在北京念的。”
之前所说的一切,一下子就有了语境,双方的状况一下子明了。
我就可以猜到:老夫妇的儿子,在家乡念了大学,北京土著不当,非要来当深漂,父母恐怕是带着一些惋惜来看儿子;问深圳房价,是因为从同样高房价的北京来,知道深圳居住成本也不低,担忧儿子置业问题,但听了我的回答倒也不至于感叹太贵。
他们也马上能理解我:我不是北方人,但在北方呆过,而且这个“北方”就是他们熟悉的北京;我从外地到北方上大学,毕业后到了深圳,租房、工作,与他们的孩子有着重合的一部分经历与处境。
老先生老夫人也是惊喜,嘴上感叹了几句。这下可以聊得更加具体了,老先生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我也可以简单地回答了:“广院。”
老夫人很是惊喜:“哎呀,我们离得很近啊,我们家在常营。”
我:“噢噢噢常营,那儿好吃的可多了,我经常去呢。”
老先生:“我去过你们学校,你们学校树可多了,绿树成荫的。”
我:“哈哈哈哈都是白杨。”
老先生:“对,你们校歌不就是校园里的白杨嘛。”
三两句话后,过街天桥到了。我:“您二老从这儿上去,过到对面就是沃尔玛啦。我到前面坐地铁。”二老向我道谢,我对他们挥手,就此分道扬镳。
背过身走远,心里隐约有一丝惋惜:假如偶遇的是年轻人,那么可以加个微信,虽然九成都不会再联络,但是朋友圈互相看看也是好的,空留一个联系的可能性也是好的,毕竟是“故人”。
你们看,我家就在珠三角,工作也在珠三角,以后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定在珠三角。但是今日偶遇这对老夫妇,下意识里并不是“欢迎来到深圳呀”,而是“他乡遇故知”。他们说我的口音像北方人,那可不,七年呢,我的18岁到25岁,都在那个城市度过。我的心里有一整张北京地铁线路图,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大大小小的地标;随口提起一些地名,或是街道名称,或是公交站点,都有浓浓的北京味儿,和心底里强大的亲切感。
我记得自己高中时写过一篇作文,《寻找心中的故乡》,似乎深得老师和父母的好评。大意是,我整个家庭来自广东某客家县市,但我从出生起就住在珠三角某小镇,父母口中的“故乡”并非我的故乡;但在这个小镇里,我不说当地人的方言,没人把我当作本地人,到12岁我就开始住校了,全封闭式的生活让我对这个城市的生活毫无体会,这里仍然没有成为我的“故乡”。那篇文章的当头一句就是,“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在当时的状况下,或许确实是那样,我对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归属感。
有些东西,当你失去后才会体察到它的存在感,“故乡”这种东西也许也是其中之一。到北京上学后,我的“广东人身份”在我心里分明起来,粤语、广东菜、前面路口停着的老爸同款车,都是勾起思乡情的小钩子。上学第一年,我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一首表演曲目是《故乡是北京》,我一边训练,一边还在心里忿忿不平:虽然学校在北京,但大家都来自天南海北,为什么非要唱这首歌?我家明明在广东,哼。
当时心里相当计较,知道自己不是北京人,也不会成为北京人,即使以后在这里生根发芽,也与老北京是不同的。但是七年过去,我仓促南下,到了离家咫尺、但处处陌生的深圳,竟然被一种新的“思乡”狠狠攫住。是啊,我不是北京人,但我的好长一段青春都放在了北京,我的交际圈有大半个都圈在了北京。我习惯这座城市的呼吸,熟悉它街道的风景,知道牛街的铜锅和望京的烤肉,知道西直门的立交森林和四惠东的换乘盛况,知道钓鱼台的银杏和玉渊潭的樱花,还有春天广院纷纷扬扬的杨絮柳絮、初夏京通快速路绿化带灿若流火的月季、郎园2017年年初那场静悄悄的大雪……
而当时,对深圳,我一无所知。
算到今天,我在深圳已经呆了大半年,8个月。终于分清了深圳的几个区,大致记得清主要的地铁线路都是几号线,知道了那么几个适合逛街娱乐的商场,还有值得周末去随意逛逛的地方。我习惯了一年四季都苍翠湿润的植被,习惯了蓝天白云和骤雨,开始对半小时以上的公交路途感到不耐烦。但是,这对北京来的老夫妇,一句话就让我瞬间穿越。
“我们离得很近啊!”
这个“近”,是常营到广院的“近”,不是在深圳福田某个地铁口附近的小路上,并肩行走的“近”。我对他们说我在北京上学,那么他们在心里铺开一张塑料纸地图,“我”这个塑料小人儿恐怕就直接放到地图上的“北京-朝阳区-定福庄”这个坐标上了。他们从北京到了深圳,但心里的坐标仍然锚定在常营,过阵子还会回去;我从北京到了深圳,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定位在广院,但是再难回去了。
他们说出那句话时,就像两个平行时空恍然间交叠,或是时光啪一声打回到一年前。在我们瞬时的共同认知中,他们在常营,起居生活,我在广院,读书写字。
等他们回到北京,假如还能记起来,他们会想起,在深圳偶遇过一个广院的女孩子。我也曾经偶遇过多少这样的人啊,他们听说了我的来处,就告诉我他们曾在某个离得很近的地方工作生活过,我哈哈一笑,当成谈资聊了几句就过去了。但从前我不曾想到,这些人向我说起这些时,心里有着怎样的酸甜苦辣咸,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起了那个萍水相逢的“家乡”。
咳,可别有那么多跟我一样矫情的。
感谢这对偶遇的老夫妇,感谢老夫人叫住了我,感谢老先生打开了话匣子。一期一会的人、事、地点,总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