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

我的猫离开我将近十年了。

十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也如浮萍从一个城市飘向另一个城市。每当我经过被黄昏的余晖晕染了的街道,都会下意识地寻找裸露的岩石,彷佛上面还有一抹瘦弱的黄色身影,她矜持地坐着,眼睛微微眯着,偶尔扫一扫黄色的尾巴。

我的猫没有名字,除了我,也没有什么人记得她,更不用提怀念她。我的父母经常让我忘了她,让我向前看。可是,如果我都忘了她,那还有谁能记得这只没有名字的猫呢?

我的猫不会撒娇,她总是淡漠的,甚至冷漠的,她像个孤独又高傲的幽灵,哪怕行走在世界里面,也像游离在世界之外。我也许算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信赖的人了。她会眯着眼睛享受我的抚摸,会迈着慵懒的步伐走到坐在小板凳上的我的旁边,然后后腿一蹬,窜到我的大腿上。她总会伸出尖利的两只爪子,轮番在我的大腿布料上“刺啦刺啦”地开磨,然后我深色的裤子布料就会出现一道道白杠,纤维和纤维之间翻腾着灰尘一样的小颗粒。如果我的裤子布料薄了,大概率我会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竖着耳朵望风,而她就在我腿上闭着眼睛假寐,偶尔还会发出呼呼声,那就是她躺舒服了。而这便是我们最亲昵的互动。

农忙的时候,爷爷奶奶是顾不上我的。我放了学,大门是锁着的,于是只好在门口找个不烫的石墩,坐在上面慢慢等。我的猫就在这时候缓缓走来,从容地钻进我怀里,她橘色的毛发就像暖暖的太阳,落日余晖像金粉一样洒在上面。我抱着她,小声和她说:“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她没有反应,我就当她答应了,于是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歌都唱一遍。我嗓子都有些唱哑了,天色渐渐昏沉,我抱着我的猫,怀中充实,天空渐渐暗下来,但是我心中竟然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等到爷爷奶奶回来了,她就会从我怀里跳出去,也不怎么看我,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

我的内心十分依赖我的猫,不过她是独立的、自由的,我们的关系建立在这样一种无言的默契中。

人和猫有时候出奇地相似。不同出身会有天差地别的命运轨迹、对温暖和陪伴的渴望和需要、经历和环境造就的独一无二的性格和气质,从某些方面来说,人和猫没有区别,或者说,本来就是人类盲目自信,觉得自己已经脱离动物范围,是上帝的偏爱,是天地间最独特的生物,是主人。

农家的猫没办法和宠物猫比,我的猫也避免不了这种遭遇,她过的并不好。她没有小鱼干,跟着我们吃对猫来说不好消化的杂粮;爷爷是个脾气一暴躁就开始拿动物出气的人,我的猫是受害者;每年养小鸡的时候,为了保护小鸡不被猫吃掉,我的猫会被绳子困在不到3米的活动范围里。像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而我却无能为力。

一开始,她并不是奶奶家的猫,也不是一只农家猫,虽然我对她的前半生可以称得上是完全不了解,但是我知道,她的前主人富且贵。不过她的前主人也不好,她们家在外地开了公司,于是她就去外地了,唯独把猫留了下来。

我难以想象我的猫被丢弃时惊愕与悲伤的心情,也不忍想象她一瞬间从天堂掉到地狱的生活环境上的变迁。我最真挚的朋友,最高傲自由的灵魂,竟然被抛弃、被背叛,从此在一个毫无尊重的环境中活着,这仿佛是把我的珍珠当成了廉价的塑料纽扣随意丢弃与糟蹋,每次想到此处,我都觉得无法再想,只能拼命摇头,仿佛要把这件事情摇出脑袋。

农家人养动物,除却动物本身的价值之外,是不怎么把动物当回事情的,当然也有感情,但是感情深的少,感情浅的多,还要看养的动物的种类。狗是其中最受人类宠爱的,狗最容易与农家人建立起感情,不少农家人都觉得狗可靠、忠诚、方便,愿意带着狗一起玩儿。但是猫不一样,不知是否是地区差异,我老家那一片儿,没有一个人把猫当成一回事儿,因为他们都觉得猫养不熟,除了捉老鼠之外也没有其他用处。小鸡长大了好歹也能下鸡蛋呢。

鸡、鸭、猪、牛,差不多可以属于经济财产;狗比较特别,可以归于帮手。猫呢?猫不知道可以归到哪里去。

我的猫在家里地位不怎么样,碍于我当时的年龄和当地的风俗习惯,我又不怎么能为我的猫遮风挡雨。我面对我的猫的时候经常被愧疚折磨着,因为我如此懦弱,没有保护好我的猫。

传统迷信是农家固不可破的思想壁垒,这些在旧社会曾经折磨过许多无辜的女子,而在我的小时候,让我的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

我的猫偶尔会怀孕,每一次怀孕,都是一胎四只小猫。一只也好,两只三只也行,在农家,唯独不能是四只。四只,就意味着一只也不能要了,不吉利。

每一次,我的猫在生产那几天,都会像在游击战一样。有的时候,我整天见不到她的踪影;有的时候,她会从山上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冲下去,只一瞬间,我的眼睛就再也捕捉不到那抹橘黄;有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了她,她也不会靠近我,只是警惕地在那里站着,不像别的生物靠近时像母豹子一般凶横起来,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平静地注视着我,她立着腿,腹部高高隆起,像看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我不能抚摸她,不能阻止爷爷奶奶丢掉小猫,也无法和她说“你肚子里还有小猫呢,能不要跑来跑去吗?看着都快吓死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凝视着她,轻轻喵几声,然后把路让开。

她快生产和生产的那几天是不会住在奶奶家的,她可能住在山上,可能住在别人家不常用的柴房里,但是小猫出生之后的哭叫声是遮不住的,这个村庄就那么大,四只小猫,你方哭罢我来哭,还经常一起扯着嗓子哭,我如果是我的猫,头都要秃了。

爷爷奶奶就循着这哭声,气势汹汹地去掀柴房,去捉小猫,我的猫用嘴巴叼住小猫的后颈,飞快地来回奔波,一双眼睛里怒火与焦急交织,那种极致的情绪就像走到绝境的困兽,她没有办法和这个世界抗衡,只能拼尽全力用最快速度把小猫们依次转移到不同的新家。

可想而知,来不及。

这样的日子里,我听着小猫凄厉的哭喊,听着我的猫低沉的怒吼声,听着爷爷奶奶的叫喝声,只能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人静默地体会着心脏被小蚂蚁啃食的感觉。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办法对那四只小生命负责任,没有办法劝阻爷爷奶奶,没有办法帮帮我的猫,没有办法面对这个仿佛刀光剑影,鬼影幢幢的现实。

听哥哥说,有一年夏天,大雨倾盆,雨珠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昏黄的溪水,往日水质清澈流淌缓慢的小溪像被激怒了的小河般咆哮,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小黑猫被爷爷扔到门口的枇杷树下,小黑猫还特别特别小,一只手掌就可以完全托起来,在大雨中,它的毛发淋得湿漉漉的,全部贴在身上,它被雨淋得只能趴在地上,无力地转动着脑袋,向屋子里张望着,它的眼睛可能还没有完全打开。它竭尽它的极限“喵呜“”喵呜“地叫着,每一声都让人肝肠寸断,它那么弱小,在天地中那么毫不起眼的一团,它用生命发出的凄厉叫声在大雨中却显得渺小而模糊,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发出来的……

我已经完全没有了这段记忆,但是哥哥提起来的时候,我脑海中却隐隐约约还原了那个场景,每次只要一想到那个幼小脆弱又无辜的生命在那样一个如悲情电影般的场景中逝去,我就觉得心如刀割,痛苦地难以自拔。

也许猫的基因就是这样如此,又或者是一次又一次的丧子让我的猫意识到要对自己的孩子冷漠一点,不然就会一次又一次崩溃,所以我的猫对偶尔幸运的活得久一些的小猫经常是漠不关心的。她窝在角落自己做的小窝里,几只小猫嗷嗷叫着往她身上爬,我和哥哥扒着墙往里看,她却是很淡定的,毫不在乎地卧着,偶尔一扫尾巴,偶尔舔舔旁边的小猫,偶尔一尾巴呼走旁边的小猫。

她活得像个历经了很多故事的人,沉默着,厌世着,冷漠着,偶尔也温情着。我从来不觉得我的猫只是一只猫,是一个动物,是人类豢养着的什么。在我眼里,她有自己的故事,经历了自己也许是跌宕起伏的一生,她神秘莫测,冷酷警惕,但是却是我童年最大的温暖和唯一的陪伴。

在我小学的一个暑假,我去父亲那里度假,回来的时候,得知我的猫已经走了。姐姐说,那天,她给我的猫夹了土豆和面,但是我的猫只是嗅了嗅,就走了。姐姐还说,那天晚上,我的猫围着屋子走了两圈,眼里流了一滴泪,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过了几天,隔壁村的人发现了在山沟里发现了她。

我对我的猫的离开一直都没有真实感。一开始的几年,我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但是再也没有那抹橘黄色的影子在门口等我回家,没有尖利的爪子在我裤子上抓磨,没有怀里的温暖,没有聊天的对象,没有冬天从灶口出来的蹭了一身黑的我的猫。

我才知道我不能没有她,没有她,我的童年荒芜地寸草不生,没有人把我从孤独的深渊里拉出来,没有人把我从抑郁的世界里拯救回来,没有人能陪伴我。她是我的救赎,是我的生机,没有她,现在的我也许不复存在。

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渐渐意识到,我的猫不在了。那种我的猫还在的感觉渐渐地消散,我感到有些害怕。每一次回忆起我的猫的眼睛,她的黑色微微湿润的鼻翼,她的几根长长的猫须,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我是多么想再见到一次我的猫,因为我怕我以后会忘了她的样子。

有时候也很想迷信一回,想着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她,把我最好的都给她。来报答她对我的陪伴,来弥补我的愧疚,来珍惜她在人世间的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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