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归去来兮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癖】

母亲离开那天,遗体停放在乡下的老屋。她没有声泪俱下,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她的眼里像结了一层冰,折射出无尽的悲凉。

沉寂了快二十年的老屋,一下子人来人往。她和母亲相处的最后时光,被割裂成无数个碎片,每一片都湿漉漉的。

她不敢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住院后,脸上的皱纹疯狂地生长,像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撇一捺都在向生命低头。她只想贮存母亲温婉的容颜,她不愿意在记忆的入口,留下母亲抵抗病魔以失败而告终的狼狈。

到了吃饭时间,她盛了一大碗饭菜,对着母亲的位置坐下。母亲总是说她吃得太少,所以才难以长胖。她知道,母亲的生命虽然结束了,但她的灵魂一定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她,她不能让母亲到了那边还继续为她操心。她的嘴快速地一张一合,像一台动力十足的机器。她仿佛看到母亲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她习惯性想给母亲做个怪脸,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三天后,母亲下葬。母亲生前与人为善,又是九十高龄,属于喜丧,送葬的队伍像一条长龙。他们面面俱到,相互补充,总结母亲行善积德的一生。她没有为母亲盖棺定论提供论据,她只是担心,母亲那么怕冷,那些陪葬的衣物能不能温暖她羸弱的身体。

母亲入土为安后,大家陆续离去。她坐在坟前,被岁月尘土覆盖的往事,在这一刻被层层剥开,露出清晰的颜色。她四岁丧父,母亲用柔弱的肩膀撑起支离破碎的世界,上尽养育之恩,下尽抚养之责。

过了母亲的头七,她回到母亲与哥哥同住的家里。腊月的夜,冷彻心扉。她用羽绒被蒙住头,希望厚厚的被子能压缩她的悲痛,不在黑夜里发酵膨胀。

以前每次回来,习惯了一个人睡的母亲像顽皮的小孩一样悄悄对她说:“幺幺,你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孝女,妈邀请你一起睡,千万莫给别人说啊。”她戏谑母亲说,我人美还心善,你也不看看我妈是谁,然后乐滋滋地躺在母亲身边。时光早就让母女俩互换了位置,她担心母亲冷,又害怕母亲热,总是三番五次加减、更换被子。

记忆像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岁月,露出大大小小的缝隙,她在裂缝里不停地穿梭游弋。恍惚中,她看到床头有两道绿色的光芒,她知道是猫咪团团在寻找母亲。她用被子盖住了头,团团看不到她的脸,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的主人,只得走来走去寻找答案。

听嫂子说,自从母亲住院后,团团就很少进食,每天在母亲的房里哀叫,一声比一声凄凉。

她伸出手来,将团团轻轻搂进被窝。团团平时非常认生,无论她怎么讨好都不与她亲近。此刻它明明知道她不是自己苦苦等待的主人,它却乖巧地紧贴着她。或许,它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着同病相怜的气息。

无处安放的悲伤,在这一刻恣意蔓延。她抱住团团失声痛哭:“团团, 婆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没有妈妈了。如果婆婆去住院那天你不打碎杯子,也许她就能平安回来。是不是你已预感到婆婆这次一定会凶多吉少?”团团不言,只是不停地舔舐她脸上的泪水,似乎在弥补自己的过失。

她早就应该想到,母亲突然住院,死神已经潜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随时准备侍机而动,可她不愿意相信死神那么快就对善良的母亲痛下杀手。

她摸着团团只剩下一层皮的身子,心里滋生出无限的怜悯。她起身去母亲的零食箱里拿奶酪棒,那是团团最爱的食物。

团团两个月就送到母亲身边,因为断奶和怕生,它不肯进食。母亲用各种零食逗它,它都避而远之。母亲突发奇想买来奶酪棒,没想到一下子就对上它的胃口。

从此,母亲的零食箱里装满了奶酪棒,团团也越来越粘母亲。母亲拆菜时,它晃着脑袋,摇着尾巴,用小爪子一会去拍母亲的手,一会去抓母亲手里的菜,有时候还左右开弓,忙得不可开交。母亲也越来越离不开团团,每逢腿疾发作,好动的母亲望着窗外失落地说:“猫孙孙,婆婆脚痛出不了门,你来陪婆婆耍给婆婆解下闷嘛。”团团像是听懂了母亲的话,欢快地跳到母亲身上,用它圆圆的小脑袋在母亲消瘦的脸上亲昵地蹭过不停。

她拿出奶酪棒时,团团却跳下床钻进床底,并且发出奇怪的叫声。她蹲下身来,看到团团的前脚伸进床头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一边拼命抓一边像在求救。她移开床头柜,看到地上有一块黄色的金丝楠木。她满腹狐疑捡起,刹那间,她的心像被一双大手死死钳住,然后再一寸一寸撕裂。

那是一块母亲的面部雕像,雕像上的母亲栩栩如生,面带笑容,安静而慈祥。哥哥酷爱雕刻,一定是他的手笔。

应该是母亲把雕像放在床头柜,她住院后,团团见不着主人,便寄情母亲的雕像,结果不小心掉进了缝隙。它只能用不同寻常的叫声,让主人的雕像重见天日。

她突然想起母亲离开那天,远在国外留学的女儿劝慰她的话-妈妈,惊闻外婆离世,我深知你的悲伤。外婆只是走出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换了另外一种方式陪伴我们。

也许,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女儿一语破的,母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她。她要把母亲的雕像带回家,让母亲和她一直相伴。团团是她和母亲的链接,她也要一并带走。

第二天早上,团团突然消失,母亲的雕像也不见了。为了弄个水落石出,她延迟了归期。她和哥哥嫂子四处寻找,却没有发现它的任何踪迹。团团一定觉得,除了母亲的奶酪棒,世界再无美食。也许,它害怕主人太寂寞,追随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把母亲的房间来回翻了几遍,却再也没看到母亲的雕像。昨夜的一切,恍如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

她要求哥哥为母亲再雕一个头像。以前,她想要摆放、装饰的小物件,哥哥都会欣然答应,并且像对待艺术品一样精雕细琢。可这次哥哥说单凭记忆无从下手;而且很难找到色泽、密度、硬度都适合的木材;最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又特别多,如果做不到心无旁骛,结果会面目全非。

哥哥的话犹如金属刮在玻璃表面的声音,非常刺耳。这些年,哥哥无论开工厂还是做工程,她都慷慨解囊。可自己易如反掌的要求,他却诸多借口。母亲才刚刚离开,哥哥犹如川剧变脸。她心灰意冷,只想早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像飘荡的落叶,再也没有根系。她告别了母亲,告别了老屋,回到千里之外的家。

有些再见,再也不见。有些再见,只能在梦里。

从此,她从各种各样的老人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她会将母亲的笑容、年龄、身影、发型和他们一一比较。她常常看着老人身边的子女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有妈妈,而自己却和母亲阴阳永隔。她觉得一定是她做得不够好,上天剥夺了她幸福的权利。

冬去春来,花开花谢。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然而在她身上没有任何疗效。那些关于母亲故事的尖锐棱角,总是一次次被戳破,血迹斑斑,无法愈合。

第二年清明,她回家为母亲扫墓。从前,母亲的生日、端午、中秋、春节,哪一天都写满了团聚的喜悦。如今,清明成了她回去看望母亲唯一的理由。

母亲的坟侧对着老屋,远远望去,像躺在老屋的怀里。面对风吹雨打的老屋,母亲不仅是一个坚强的守护者,更是一个合格的缔造者。

当年,父亲离世后,年迈的奶奶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中年丧夫,那是母亲生命史上最悲痛的章节,她将痛苦和思念掩盖得严丝合缝。细心照顾、小心开导奶奶,忙里偷闲带着哥哥们去小河边田野里抓鱼捡螺,用她那双巧手变着花样为奶奶补充营养。五年后,奶奶安详离世。

尽管母亲日夜操劳,但总是见缝插针给孩子们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兄妹三人从小就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他们成绩优异,热情善良,父亲早逝的阴霾也慢慢消失。对于那些想欺负孤儿寡母的人,母亲像炸毛的刺猬,遍体尖刺林立,让人不敢靠近。

几十年的风雨如白驹过隙。在时间的长河里,母亲像一朵被岁月风干的玫瑰,枯萎而没有色泽。在她和哥哥们的软硬兼施下,年过七十的母亲才从老屋搬离到城里。

扫完墓后,她回城里办理房子过户手续。母亲生病后搬来和哥哥同住,房子便一直空置。前些年,房价猛烈下跌,母亲总是劝她尽早处理,可她却迟迟不肯出手。哥哥和母亲性子如出一辙,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万一哪天他们硬碰硬吵起来,母亲还有一条退路。她不能让母亲在耄耋之年产生无家可归的念头。

她回去拿房产证的时候,哥哥已在门口赶着出去,他一边走一边告诉她证件放在主人房衣柜最左边的抽屉。连续几日的奔波,她感觉整个人都有些迷糊。一走进房间,她就忘了哥哥说的到底是左还是右。

拉开右边抽屉那一刻,她如雷击顶,久久回不过神来。母亲双目含笑,静静地看着她。她棒起母亲的雕像,喜极而泣。“妈……”这一声,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释放了她积压一年多的思念与无助。

哥哥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告诉哥哥,她把母亲的雕像带走了。她的语气,带着先斩后奏的心虚。

哥哥身体一僵,眼里透出恍然大悟却又木已成舟的懊悔。他叫了声“小妹”,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哥哥欲言又止的意思,她说回家后就把房款全转给他。她曾向哥哥许诺,他照顾母亲不容易,待母亲百年之后,房款全部归属于他。

哥哥“哦”了一声,似乎心不在焉。

回家后,她把母亲的雕像放在书房靠窗的琴上。这里高度适中,光线充足,又能避免阳光直射。她决定以后都在家办公,坐在书房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母亲的笑脸。

母亲那张脸,被她亲吻过无数次。母亲年老后,耳朵越来越背,交流变得更加困难,她只能用亲吻来传递对母亲深深的眷恋。每次刚亲了一边脸,母亲总是很自然地把另一边凑过来,待她亲完以后,母亲也会轻轻地回吻她。

她知道母亲特别爱干净整洁,不爱收拾屋子的她把书房整理得井井有条,母亲的雕像也擦得纤尘不染。遇上母亲喜爱吃的食物,她也会虔诚地先拜祭母亲。

时间悄然流逝,她的睡眠越来越差。每一次失眠,看见的都是旧日的时光。她在家排行最小,母亲对她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她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建在一个山坡上。每逢冬天下雨,因为没有雨鞋,年近半百的母亲背着她上坡下坎。弯曲的泥泞路上,母亲深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她柔软的心坎。

因为读书和工作,她离家越来越远,母亲对她的教导却从未放松。社会是个五光十色的大染缸,母亲怕一不小心就会溅在她一身素衣上,晕开后再也洗刷不掉。她一直谨记母亲的教诲,从不敢让母亲失望。

南方的初夏,正是雨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闷热。那天夜里,她的腰部突然胀痛,仿佛种子要破土而出。第二天,她被诊断为肾结石,医生要求立刻住院手术。

当她从麻醉中醒来后,却被医生告知,因为自身原因,手术并没有完成。她的体内已置入一个软管,一个月后再次手术。

第二个月,她入院做好所有的检查,准备第二天手术。下午,她突然得知,与她合作的进口公司出了严重的问题,她代理的货物存在退回国外的风险。如果退运,不仅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而且公司的名誉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长期以来和客户建立的关系,将会在瞬间陷塌。她必须与时间赛跑,抢在危险到来前顺利越过终点。

手术后,因为血液感染,她一直高烧不退,连续输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液体。她的手臂和脸部浮肿,足足胖了一大圈。

上天似乎故意要捉弄她,每天都为她上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戏码。手术前一刻,她才放下电话。手术后提着输液瓶在医院里见客户,赶在熄灯之前回病房。由于不停说话,她的声音完全嘶哑。在等候有时差客户的回复时,她怕吵到同房间的病人,只能去科室的休息区。

她站在医院的九楼。这一刻,身心俱疲。窗外灯火阑珊,她的脸忽明又忽暗。城市深处的光与故事,正在悄然落幕。

她想起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是他嘴角渗出的血迹,像一条蜿蜒的蚯蚓,短小而弯曲。这条蚯蚓一定常常钻进母亲的四肢百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狠狠地撕咬母亲。母亲痛入骨髓,却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落泪。从幼年横跨少年、青年到中年,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母亲像一棵大树,风来遮风,雨来挡雾。

她突然很想念母亲。她知道母亲一定能给她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牵引她走出沼泽之地。第二天,她不顾医生的劝告匆匆办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里,她把母亲的雕像紧紧棒在手里,她怕一松手,母亲就会离她而去。突然,她双手颤抖,失声尖叫,她发现母亲哭了。

先生闻声冲进来,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抓住先生哭诉:“妈以前都是笑容满面,现在的样子却好伤心,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她不开心了。”

先生把母亲的雕像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如此反复几次,脸上的疑云终于慢慢散开。

“妈怎么会不开心呢,都是视角的原因。你在书桌的左边,光线比较暗沉,妈脸上的线条看起来不够流畅,所以你才感觉她不开心。”

她回到先生的位置,果然,母亲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柔慈祥。她看着母亲笑,她也破涕为笑。

为了让母亲永远保持开心的模样,她决定将母亲的雕像改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茶几正对着落地窗,全方位无阴暗不潮湿。她把办公用品也搬到茶几,正对着母亲的雕像。

遇到夜不能寐的夜晚,她便悄悄起身,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把记忆的断层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凑。她不敢开灯,她怕母亲看到她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而心疼。

国庆前夕,哥哥说要来看她。听到这个消息,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背井离乡,更加渴望亲情的滋润。她记得刚来广东第二年,她常常莫名地头痛,吃了很多中西药,效果甚微。后来,哥哥来她任职的公司买一批货,从看到哥哥那刻起,她的头疾便不治而愈。

她天天计算哥哥到来的日子。她知道哥哥喜欢海鲜,提前订好不同风味的酒店。一号凌晨,哥哥带着一路风尘顺利到达。车里装满了她爱吃的食物-四川本地小辣椒、泡菜、新鲜五花土猪肉、鲜活野生鳝鱼。这些都是哥哥的拿手菜。

午夜一点,她陪哥哥吃夜宵。哥哥对付张牙舞爪的蟹,她吃一碗粥消灭掉大半碗泡豇豆。他问哥哥大闸蟹和青蟹哪种更好吃,哥哥说大闸蟹甘甜,青蟹鲜甜。最后他引用了母亲的至理名言,“各有各的味道”。

她心里一沉,胃开始痉挛。母亲和她一样,不吃蟹。

吃完夜宵,兄妹俩坐到沙发上聊天。前段时间,她把母亲的雕像放进了一个首饰盒,上面垫了一层金黄色的缎面。母亲一生都讲究,她一定喜欢这样的安排。

哥哥看到雕像那一刻,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她有些得意地说:“哥,妈的像虽然是你雕的,可你却不识庐山真面目,我知道好多奥妙。”

哥哥一惊:“什么奥妙?”

她像一个等候已久的解说员,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开场白。“哥,你看,妈的雕像与首饰盒成60度时,往左边看过去,妈的脸部线条很饱满,这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果站在右边,妈的状态很松弛,她眼睛微眯,满脸洋溢着苦尽甘来的幸福,这是我们几兄妹长大成人的时候。”

她将母亲的雕像移动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是45度,如果近看,妈有些力不从心,这是我们兄妹三人都在读书时最艰苦的岁月,经济上的拮据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妈喘不过气;如果离远一点,妈看起来却很坚强,因为父亲的遗嘱言犹在耳-一定要把子女培养成才。”

往事如烟,夜凉如水。她的身影投射到窗上,与无尽的黑夜重合。是叠影,也是幻影。

她再次把母亲的雕像稍微向前倾斜后说:“现在是30度,从中间看过去,妈眺望着远方,眼里露出深深的担忧。这是我刚刚南下的时候,妈对着我离开的方向,望眼欲穿……”她的声音哽咽,眼眶像染了血色。

先生突然走过来,告诉她哥哥长途跋涉,需要早点休息。看到哥哥一脸的倦容,她露出了歉意。先生带哥哥去客房后,他们却嘀咕了好半天。

四号下午,哥哥说想去小区后面爬山助消化。兄妹俩一起上山还是在乡下掰玉米的时候。小时候她不爱干农活,哥哥却用各种理由逼她就范。兄妹俩闹翻之后,母亲总是用年龄小、女孩子哪有多大力气等理由偏袒她。哥哥说母亲是重女轻男的典范,他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用摔扫帚、踢地面等小动作来抗议母亲的不公。

兄妹俩沿着梯子拾级而上,一路上花香鸟语,松鼠在林中穿梭。回归大自然,她感觉神清气爽。

到了山顶,哥哥建议在木椅上休息。他正想取笑哥哥体力不过如此时,哥哥却突然说:“小妹,我想把妈的雕像带回去,妈生前一直奉信落叶归根,我不希望她总在外漂泊。”

哥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她的世界完全崩塌。她和母亲曾经无数次分别、重逢、重逢又分别。她怎么可能让哥哥涂改她和母亲的续写。她强压心里的不安,说:“哥,你说什么呢,妈早就落叶归根了,她的坟墓就在老屋对面。”

哥哥却旧事重提,说母亲以前在她这里住了一年,身体越来越消瘦,回去后再也不想来了。她根本不愿意呆在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的南方。

山上突然风起,她感觉寒意袭身。从打开抽屉那一刻,她就知道母亲的雕像不是被团团吊走了,而是被人为地藏了起来。一块雕像,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苦苦相逼,那是她离母亲最近的距离。她心如死灰,不想做任何争辩。

哥哥却突然靠近她,一幅深高莫测的样子:“小妹,你把妈的雕像带回家以后,身体就出了问题,生意也不顺,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原因。”

“那只是巧合,能有什么原因,妈那么喜欢我,她不可能怪我。哥,你怎么老是胡思乱想。”哥哥的话像一团火,让她一点就着。

“你是妈最心疼的人,她怎么舍得惩罚你,我觉得是你违背了妈的意愿,老天在提醒你。”哥哥见她变了脸色,连忙解释。

“如果老天有眼,他迟早都会明白。我现在身体不是挺好吗?公司早就正常运行了。哥,不要瞎操心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兄妹俩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从山上回来,哥哥说外面的菜太油腻,晚上他亲自下厨。

她忘掉山上的不快,围在灶台前,看哥哥炒回锅肉、红烧鳝鱼、炒盘鳝。每个菜出锅之前,哥哥总是让她先尝尝合不合她的味口。看着满满的一大桌川菜,想着哥哥刚刚还嫌粤菜油腻,她觉得哥哥的味觉真是与众不同。

晚饭时候,哥哥喝了点酒。几杯啤酒下肚,他的话越来越多,似乎有了醉意。她给哥哥夹菜时,哥哥突然红着眼眶说:“小妹,实话告诉你吧,风水师说,如果把妈的雕像供奉在家,就会得到她的庇佑。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沾不到妈的光,所以放在你家里毫无意义。”

“哥,什么年代了,你还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她突然明白,哥哥是借酒发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她都清清楚楚。

“那个风水师道行高深,按他要求去做的人都发了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希望在妈的保佑下大干一番事业。小妹,我照顾了妈好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看在妈的面子上,小妹,你一定要成全我。”

她莫名地心酸,在利益面前,亲情那么微不足道。她以为趟过千山万水的奔赴是因为手足之情,没想到却是利益的驱使。他不当她妹妹,可她不能不当她哥。母亲在世的时候,他对哥哥有求必应,母亲走了,依然如此。

她交代哥哥,母亲生前肺不好,容易咳嗽,不能把母亲的雕像密闭在首饰盒里,敞开的首饰盒要平放在后座上,四周用重物固定好,急刹车时才能确保不东倒西歪。回家后把雕像供奉在母亲生前一直敬香的观音身旁。哥哥一一应承。

今夜,虫鸣四起,弯月如钩,她要为母亲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黎明时分,世界万物逐渐清晰。不辞而别,他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刚进服务区,便收到一条信息“哥,兜了几个圈让麦子误会你,实在太委屈你了。如果不是担心她走火入魔,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他粗心大意,让小妹阴差阳错找到母亲的雕像,她也不会睹物思人越陷越深。只要能让小妹从母亲离世的魔障中走出来,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场蓄谋已久千里迢迢的跋涉,不是为了今天无法说出再见的告别,而是为了明天会心一笑的终究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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