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家的两个老人重病卧床了,一个89,一个87,结果让我看到了一起人间悲剧——不那么悲,但还是很让人心酸。
老头老太其实本可以不那么悲剧的,但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传统观念太重,表现在重男轻女。他们虽然有四个子女,但只带来了一个孙子。不巧的是这个孩子多年前车祸离世,遗腹子是个女儿。至此两老心理上受到沉重打击,过去七八年里基本上足不出户,待在一套七八十平米的房子里相当于自我监禁,就是苟活。日常生活就靠着保姆和子女上门照顾。刚开始每天还看看电视,而且固定看抗日神剧。后来负责出钱的那个儿子没钱了,有线电视没续费,连电视都没的看。两老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事儿都不做。我每次去看望他们,两人都是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常常下午四点多吃晚饭。我去看他们都尽量躲开这个点,不然老太太就一定要留饭,你不吃的话她还会发火。问题是现在有谁下午四点钟吃晚饭的?有时候不在饭点,老太太也会摸出一堆吃的:苹果、馍馍、萨其马、香蕉、麻花,总之你在她眼里就是个路倒饿殍。一来二去,小辈们都不愿意进门了,谁愿意嘴里老是塞着东西呀?
说回他俩晚饭后的事儿。俩老的生物钟显然还停留在当年周扒皮时代。晚饭结束就去睡觉了。到了晚上12点,老太太就会醒过来,看着窗外漫漫长夜,想念孙子,面对一天天临近的死亡瑟瑟发抖。
这日子要能平安过下去就怪了。没多久,老太太先是有了抑郁症,后来脑袋糊涂了,来一个保姆就怀疑是偷钱的,先后撵走了十几个保姆,保姆中介见到俩老的子女们就躲,拿钱都没法买服务。老爷子呢倒是没发现啥太大的问题,虽然不太走得了路,嗓音却洪亮异常。早两年因为出了点什么毛病,弄到医院里急诊。那会儿,他身边一个心脏出毛病送进来的当场翘了,吓得老头儿直接拔下身上输液针就想跑。被儿女护士按在病床上时,他那嚎叫,把急诊室里各种器械震得叮当响,再多闹腾一会儿估计死人也得跟他震醒了。其实他们身体并没什么致命的毛病,能吃能喝也没忌口。就是自己多少年跟外面隔绝,也不用脑子,结果就成了时代的活化石了。
刚才说两老有四个儿女。两女一儿都是这五线城市里数得上的有钱人。剩下那个穷的平时不出赡养费,每天过来给爹妈打扫卫生,做一顿午饭。俩老呢,却又嫌贫爱富,忒不喜欢那穷儿子,天天骂骂咧咧。那会儿在医院,我亲眼看到老头儿一巴掌抽到穷儿子脸上,嘴里还骂“我X你妈”——嗯,这一幕挺尴尬的——富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了,人家都当奶奶了,平时能过来看一下就算是孝顺,所以两老住的那套房子和保姆费什么的,基本都由这个富儿子出。出了钱了,就免不得有点腰杆儿粗,对自己穷哥哥颐指气使的,父母家也来得少,来了转一圈找个借口就走。没想到的是,这位富儿子早两年做生意不断出事儿折本赔钱,给两老供应日减,先掐有线电视。后来爹妈身体时不时出点状况,也不肯让他们住院。今年做生意又被骗了一轮,去澳门去xx输了了不少,终于闹到保姆费得四家平摊了。
平摊的事儿还没落定呢,前两周老太太走路不稳摔了胯骨,年纪大没法动手术,只得拉回家里躺着,见人就哭。老头儿呢,反正是不大能走路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嚷嚷。俩躺在床上,互相唉声叹气,声音此起彼伏,怎么看怎么难受。尽管儿女保姆刷洗勤快,房间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弥漫着一股子臭味。穷儿子照顾爹妈时间太长,精神状态也不好,嘴贱说:“看来是过不了春节了。”我心想,久病门前无孝子嘛。其实他还是孝顺的,只是嘴上有点不积德。
说起俩老,其实一辈子不算怎么幸福。这两个都是见过日本鬼子长得啥样的。老太太是城里大户人,鬼子滚蛋后觉得自家以后日子不太好过,就跑来农村嫁给了老头子。老头子年轻时是个混不吝,打架是寻常事儿,还把人扔进过井里。老太太嫁过来后除了自家掌柜的,倒是没人敢欺负她。但是老头子本身就不好相处是不是……后来老头子大哥从龙有功,二代都在县城里抖起来了,一家人又搬进城里,本来生活此后应该过得有滋有味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经吧。实在想不出该怎么结尾,祭出这句老生常谈。巴金说:“长寿是对人的折磨。”有些时候确实应验。
补一个结尾:老头儿在苦熬了两年后,在端午后走了。之前因为身体不行,丧失吞咽能力,直接拉回农村老家等死。据说医院也不收,也不打点滴,也不知道是啥毛病,大概是器官衰竭。老爷子在农村老家里苦挨了一个多星期。真是造孽啊,一群儿子女儿孙辈围在身边,只能用棉签沾点水润润嘴唇。呼哧呼哧地喘气。这哪叫啥喜丧。算了,多余的话也不想说出来,人走了就走了吧,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