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和死亡有关的纪录
呼吸这种平常小事
对于他们来说
无所谓了
只因为
不再
活
着
26周双子星
待产室很拥挤，走廊地铺上半躺着哼哼唧唧的待产妇，更别提房间里，横七竖八的床，像个战时混乱的伤兵营
足够多的准妈们将在此体会大部分男人无缘体会的9级疼，心甘情愿
她是半夜到的，清秀的脸上架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单薄的身子衬着鼓起的肚子特别明显，一开始还算平静，放下待产包，靠在床头看手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甚至比起隔一段时间，就要哼唧一下疼疼疼的邻床待产妇要从容很多
变化在凌晨2点左右发生，她从睡梦里大叫着坐起，对着临床惊慌的说:"快帮我叫大夫！叫他们！好疼！！"
邻床被吓了一跳，忘记自己那点开两指的宫缩疼，抱着肚子，冲向房间对面的值班室:医生！医生！快生了
快生了还不去躺着！瞎跑什么！
不是我，是隔壁…
跟着回到待产室，兵荒马乱的人手们隔开了哭喊的她和邻床，场地简陋，还是依稀可见现场，经验丰富的大夫初步诊断完成，脸色严肃的说:来不及了，手术室短时间没空位，这里操作，我去准备，你们看好！
她转身快步走开
两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紧张的点头答应，说话间，产妇大哭，一个小小的头滑出来，接着是身体，掉落在床单上，哭声非常的小，男孩实习医生赶忙转身拿起一瓶碘伏一样的液体浇了上去，嘴里说着:快叫儿科组！儿科…
身边的女孩实习医生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轻声说:"太小了，没救，26周。"
奇迹都活在新闻里，现实中不在线
于是一张床，四个人，两个站着，两个躺着
小猫一样的哭声很快更微弱，接着消失了
剩下三个人还在呼吸
大夫带着护士来了，查看了监控仪器，轻声的安慰哭泣的产妇:"别哭，身体会受不了的"
转头对着护士交代:"跟家属说，还有一个，要取出来，已经没有胎心了，签手术确认书。"
邻床产妇瘫坐在自己床角目瞪口呆，直到手术完成，瘦弱的病人满面流泪的被放上移动床推走，大夫低头最后说了句:"太瘦了，待不住，你还年轻，别难过，孩子会再有的。"快步离去，带着见惯了生死的气度
是的，会再有的，不过再不是他们了，是别的天使
那几声微弱的哭泣，永生难忘
三岁小元元
她很漂亮，自来卷的长头发，长睫毛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雪白透亮的皮肤，就像我们见过的最可爱的洋娃娃，全家属院的女孩子们都想拥有一个叫元元的小妹妹
她那个常穿着白衬衣的哥哥，奉命带着她出来玩的时候总不耐烦，出了门就把她丢给女孩们，等自己玩开心了，再顺道接妹妹回家
好在那个年代，人心还古，再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用担心丢的不知所踪
元元很乖，任由着大不了她几岁的姐姐们装扮，涂上妈妈的胭脂，穿上姐姐们的短裙子，头上别着糖纸花，不哭也不闹
喜欢洋娃娃的姐姐们总是希望能留元元久一点，再久一点，给她喂食物，看她喝水，再抱着睡，舍不得放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元元哥哥总是一个人出门，女孩子们追着问:元元呢？
病了
再等呀等呀，他还是一个人出门:元元呢？
没了
聚在元元家门口的姐姐们，看见哭的死去活来的元妈妈被扶着进去
曾经带着可爱妹妹进出的哥哥，一个人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孤单
很久很久之后，遇见长大了的元哥哥，他是个贝斯手，唱的最好听的原创歌名字是:妹妹
十四岁门板
门板块头很大，特别能吃，一起凑份吃路边摊的时候，有他在总吃不饱
他家靠在山脚下，有一片橘子林，橘子成熟的季节，下课后，哥几个三五成群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直奔他家，路上还不忘记打打闹闹的，惹得后头的汽车心惊胆战，门板不参加打闹，傻乐着骑在最后，于是挨骂的总是他
那是个夏天，雨水一如既往的多，泥石流来的很忽然
韩三哭的特别伤心，整一星期没来上课，门板是他最好的哥们，他没法接受前一天还约好了游戏厅打拳皇的朋友，晚上睡在自己房间被泥石流冲垮半间屋，最大的那块石头正压在脑袋上
门板就这么永远的失约，游戏厅24小时不关，也等不来他了
再到橘子成熟的季节，哥几个无处可去
七爹
七爹和老爸很像，就差着一岁，小时候一起被丢在家里挨饿，等到四伯伯回来寻的时候，六七岁的两个孩子，瘦的一手一个抱着两人没份量
好歹的算把命捡回来了
还是吃不饱，老爸干脆去当兵，七爹没过，近视眼，身体也不好，小时候落下了病根，于是侦察兵老爸被锻炼的愈发结实，七爹就更显得文弱
老爸结婚，有了我，七爹也结婚了，过几年，他们还是很像，都有了一双儿女，大的姐姐小的弟弟，全部都是好
每次回老家，再挤老爸也喜欢去七爹家，我也喜欢，因为有满墙的图画书，怎么看都看不完
每次在他家，七妈带着堂弟睡里屋，我们铺着凉席睡客厅，一次半夜爬起来尿尿，转身回去，摘了眼镜的七爹和老爸实在不好分辨，两张席子之间转悠，端详了半天，直接捏住老爸的脸哼唧，天亮要去爷爷家吃凉薯…
结果老爸在背后说:大早上的，吃什么凉薯，放开你七爹先
因为这事，被堂姐笑话了一暑假，分不清自己老爹是谁，够丢人的
上了初中，再没时间常回老家，七爹走的那年，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就记得老爸很是伤心，一直说着着老七不该英年早逝，那么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走在最好过的时候
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和老爸很像的人，在某个不知名的时间，带着他那满墙的书，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大姑姑
先生家的大姑姑从没见过，开始只知道身体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没有明确的说法，就是不方便探访
一次孩子奶奶回来的笑谈让我懂了，确实不方便探访，她见到弟妹的第一句话是:大宝当上市长了吗？
对，她是个下不了床的精神病患，婚前并没有什么征兆，养儿育女都很正常，某天下班回家，就疯了
姑父开始漫长的照顾病患的生活，他养了很多的鸽子，都是信鸽
她走的很平静，一句话没有，梦里就走了
发现的时候，家人也很平静，通知亲属，穿衣服，准备送去火化
大宝能不能成为市长她都不关心了，姑父被安慰最多的一句话是:走了也好，活着你们都遭罪
姑父没说什么，再后来，所有的鸽子都送人了
爷
爷的身体一直很好，早上起来练练功夫，吃了早饭就去河上溜达一圈，有没有鱼不重要，主要躲开那帮闹翻天的孙子们
他话很少，但脾气确实不好，70多岁了，还能因为儿媳妇来告状，动身寻到看打牌的小儿子举起拐杖就是结实几下，打的鸡飞狗跳，儿子没敢躲，就是原地跳着脚的喊:爹！我自己来，自己来，您小心闪着！
老了老了，还是躲不过病，不过是个感冒，旷日持久，固执的老头也不得不同意搬到了镇上唯一的卫生所，总共4张病床，每天输液
拳是打不了了，不耽误他散步，卫生所在全镇最高的地方，屋子前面有个大大的空院子
儿子们从各地赶来，轮流守候，那帮皮猴一样的孙子们是附带解闷的小玩闹，爷和其他老人不太一样，眼看着孩子们打来打去，从不劝架，就那么杵着拐杖，站的笔直看着，面带微笑
其实孩子们多少有点表演的意思，就想得他老人家一句夸，结果临到了，也没有谁继承真传
打累了，猴子们横七竖八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身边是正在晾晒的金黄谷粒，树底下站着他们的阿爷，秋风吹着，叶子一片片掉落，阿爷背后像是有光芒聚起来，一切都温暖又踏实
葬礼上，奶奶一滴眼泪没流，不停的大骂:累了我一辈子，还要让我看着你走，什么道理？！
跟着你算是倒了大霉，一天好日子没过上
她也只比爷多活了23天
他走的不快，她应该能追上
至此结束，这六位亡者，是翻阅时间海，从灰暗的冥河中打捞上来的片段，写完了再看，名字叫死亡书有些牵强，因为字字句句，都只和在生相关，也不改了，逝者不会在意，生者也很健忘
人的一生，从张开嘴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经历生死就成了平常事，越长大越是习以为常，小到叶子落下来，大到至亲天人永隔，眼泪似乎也流干了，是从何时，我们变的如此从容，再伤心再伤心，都敌不过随波逐流的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