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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一个国营厂子当司机。后厂子改制又被私人收购，部门合并、人员裁减，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我有心到外面应聘，试了几家，不是没有五险一金就是没有双休。家里有老人、孩子，时不时有事，达不到那些单位的严格要求，想来想去，和媳妇商量后，我决定一边在厂里继续混，一边利用闲暇时间偷着在外面当代驾。

怕被人发现检举，我没有在那些代驾平台注册，只在熟人介绍的圈子里做。

我是复转军/人出身，素质过硬；二十多年无事故的完美记录，技术过硬；加上我一直乐于助人、与人为善，人缘过硬。消息放出去，很多朋友帮着介绍业务。

生意不错。

临近过年，厂里没活放假早，我拎着过年标配“米、面、油”三件套面回到家，马上被媳妇佳玉拉进卧室说话。

佳玉在算过年的花费。双方四个老人，往年我们都是每人一千五的红包，雷打不动，今年她想变变花样。

她说，我父母没帮忙带孩子，一人一千行了；她爸妈自她怀孕到现在一直帮我们，一人二千五。

我一向在家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极少和她争什么，她这是通知我，不是和我商量。可是这一次，事涉父母，我不想让步。

我直截了当告诉佳玉：标准只能提高，不能降低。双方老人，无论帮没帮忙，金额必须一致。

撂下这句话，我就出了门。

2

手机上来了信息，朋友的朋友找我去代驾。

这是一对新婚夫妇，明显是第一年回老家。小伙子下午和朋友聚会没忍住喝了点酒，不能开车。新媳妇很不高兴。一路上嘴就没停，数落完这个数落那个。

一会嫌男人明知今天要开车回家还喝酒，一会儿说自己早几天就让他到银行换新钱，他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又扯到后备箱的礼物，掰指头算，酒不够，烟不够，点心牌子不好，说着说着，就动手拧男人。

我窝在司机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苦。

把小夫妻送到城郊农村，因为回城不好叫车，男人给了双倍的钱。互道一声“新年快乐”，各回各家。

加上今天挣的，我给佳玉转了两千块。我给她发短信说，我明白她的难处，她不是对我家老人有意见，她是确实手里没有余钱。

我说我羞愧，毕竟男人才是家里经济的顶梁柱，如果我挣钱多点，她手头宽松点，就不会这么抠抠掐掐。我让她放心，今年过年我不打算在家多待，我要抓紧一切时间跑单，多挣钱，把缺口补上来。

我问缺口有多少，她回了条短信：如果有八千块，咱这年就能过得宽松；如果五千，正好；三千，紧张。

我转头给朋友们群发信息，业务马上来了。

3

今天服务的对象还是一对夫妻，要回乡下接男人的岳母——女人的妈。

男人粗心，审车时驾照扣了9分，六月才清零，剩下的三分得省着用。两口子一商量，干脆请个代驾，省力省心。

这对夫妻不错，成熟、稳重。一路上，女人给男人反复叮嘱回家后怎么和丈母娘说话，干活要主动，问候要真心，红包要厚！

女人有句话我特别赞同，她说：“在你爸妈和你家亲戚朋友面前，我要多表现，这是给你做面子；

在我妈和我家亲戚朋友面前，你要冲在前面，我妈和亲戚们看你表现这么好，知道你重视我，我在你家肯定过得好，他们就放心。”

我把这话悄悄记在心里，准备回家和佳玉说道说道。生活嘛，就是这样，实践出真知。三人行必有我师。懂得从别人身上学习，进步才快。

第一次带司机回家，女人的邻里们都觉得新奇，纷纷过来和他们寒暄。

红色大门里应声走出来的老妇人尤其高兴，被邻里们恭维得满面红光，进了院子还在说：“好！好！好！”

接下来，男人开始表演。我看着他一声声“妈、妈”叫得自然又亲热；扶着老太太低头弯腰听唠叨，态度像小学生一样恭敬；悄悄塞给老太太的红包又大又厚。一会儿搬凳子贴对联，一会儿帮老太太收拾行李，简直太标兵。

回城的路上，老太太唱主角。我一边开车一边听她和男人一问一答。

从“你爸身体咋样？你妈血压还高不？”“娃回来了没？成绩好不好？”一直问到“我上次来在阳台上花盆里栽的蒜长高了没？”“你喜欢吃妈做的臭豆腐，妈这回给你带了两大罐”。

男人非常耐心，侧身坐在副驾驶席，转头看着丈母娘，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亲娘俩。

我特羡慕。

4

大年初六前，我一直在给这家当代驾。

我用本应陪老婆孩子和老人的时间，踏踏实实陪着这一家子走街串巷，逛遍城市的各个著名景点。

这家人热情又仁义，不但每顿饭叫我和他们一桌吃，晚上回家时，还总把白天买的一些特产、礼物让我带给家人一份。

每天晚上，无论我进门多晚，五分钟之内，岳父母准端上热乎乎的饭菜。

一家人围着我团团坐定，听我讲这一天的见闻，说到有趣处，大家哈哈大笑。我觉得这是一天中最温馨美好的时刻，一天的疲劳都消失殆尽。

我和男人一家相处得越来越熟悉，有时，母女俩自己去转时，男人会给我讲一些老太太的故事。

“兄弟你听听，也是个人生经验。”男人说。

男人是搞工程的，项目在哪儿人就在哪儿。女人的单位和孩子的学校都在本市，没法跟在他身边。

男人手下有个财务，是个年轻、漂亮、聪明的女孩。女孩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经常在工作上帮男人出点子、想办法。

男人郁闷、疲倦时，和女孩畅谈一番总能找到新思路，重新鼓起奋斗的勇气。女孩对男人，或许只是一种对长辈、对大哥的孺慕之情，但时间久了，男人对女孩，却有了其他心思。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女孩特殊对待。出去玩买礼物，女孩的和其他人绝对不同；发奖金福利，也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给女孩多发一点；平时的短信、电话、联系，比一般同事都频繁。

正当男人自以为渐入佳境时，突然有一天，妻子带着公婆、孩子来探亲。妻子代表家属请吃饭，感谢大伙儿平时对丈夫工作的支持。当天晚上，女孩背过众人，让“大姐”看了男人送她的各种礼物照片，以及男人发给她的短信。

男人说，自己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那个女孩的真正想法。因为第二天，她就突然辞职了。

妻子返城后，男人很忐忑。他担心妻子觉察到了什么。他在忐忑中焦虑，焦虑中试探，但是妻子，除了电话和视频里冷淡些（也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其他动作一概没有。

男人开始恐慌。这时，他才想到，女孩该不会是妻子埋在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吧——故事里都是这样。

男人越想越多，坐卧不安，干脆抛下项目，跑回家想套套妻子的话。

他提前给妻子发了短信，谁知一开门，等在家里准备和他谈的不是妻子，却是许久不见的丈母娘。就是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太。

5

丈母娘没有怒、没有骂、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她不说什么大道理，只让男人想明白几件事。

老太太说：

假如有个女孩说自己怀了男人的孩子，而且他妻子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让男人想象自己的家庭会怎样？——别纠结怀没怀孕的事，出/轨情节发展下去，怀孕逼宫是一定会出现的戏码。

如果妻子提出离婚，并要带走孩子、房子和票子，男人以后会怎样？——“他的妻子完全有这个能力，”老太太说，“即使没有，我也会让她有！”

第三，如果真闹到离婚的地步，男人的父母一定会知道，结果又会怎样？——别想掩盖，纸包不住火，我们也没有帮你遮掩的义务！

说完这些，老太太最后挑明，如果男人真想明白了，觉得俩人没什么感情，真没办法再一块过下去，那就好和好散。

“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家的人从不勉强别人做事。你若要走，我们也不求你留。只一点，要么趁早把心思转回正道好好过日子，要么开诚布公谈分手别磨叽，反正死了那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既要彩旗又要红旗的心！”

听完男人总结的老太太的大概意思，我头上都冒了汗。这么“凶猛”的老太太，我生平第一次听说。

说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循序渐进、层层深入。有一种稳若泰山、一切尽在掌握的大将风范。

她的“一切尽在掌握”并不是说她早猜准了男人决不会因小失大、为一时欢愉闹到离婚的地步，而是那种“离了你我们照样活！而且会活得很好”的强大自信的笃定。

特别是那句“即使没有，我也会让她有”更是霸气侧漏，有没有！

试问哪个男人，预见完这几种情况后，还能继续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如果有，算他牛！

第二年，男人就结束了外地的所有工程，把大本营转回本市。

我问男人，丈母娘说那些话时，他是个什么感想，反不反感？是不是觉得这人太强势了，有点欺负人？

男人摇摇头，说，当时或许有一两分钟那样想过，但是过了几年再回头看，他非常感谢丈母娘。

是丈母娘在关键时候拉了他一把，拉了他们全家一把。如果不是丈母娘在后面劝着拦着，依他老婆的性子，情况只会更糟，更难以挽回。

男人告诉我，那段日子平稳过去后，忘了有一次说到什么事，他老婆哭得很厉害。说别看她妈当面对他话说得狠，背后对亲闺女，教训得更狠，差点动手打她。

她妈说她见风就是雨，一有问题不想着尽力挽回，先想着撤退、逃跑。从不为孩子着想，为对方着想，不知反省自己，有多少个家庭就是这样散掉的。如果她不知悔改，即使这次逃了，下一次难保不出现同样的情况，等等等等。

晚上和家人聊天时，我开玩笑地问佳玉，如果那个丈母娘不出手，男人和女人是不是真的会走到离婚的地步。

佳玉想了一会儿，边看着我边诡异地笑着说：“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就和男人藏私房钱一样，要么绝对不做，要是做了，就要做好被发现后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

我震惊。她更乐。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过的事多少都会留下痕迹。不是有个‘六度空间’理论吗？通俗地说就是，‘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那么，你怎么知道，知道你事情的知情者里，没有某一个碰巧认识你老婆呢？”

“所以，如果不是丈母娘理智，他们家说不定真的糟糕了？”我问。

“不是这一次，难说不会是下一次！”佳玉肯定地点头。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纠结啊矛盾啊彷徨啊，到底该不该向佳玉坦白。

坚持到第二天晚上，我反锁上房门，站在椅子上，把书柜最上格英汉大词典封皮里的一张银行卡取出来，连同写着密码的小纸条，一起交给佳玉。

然后，我过了个非常宽松、非常和谐、非常圆满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