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烈日当空,零星漂浮的几朵白云点缀了天空的色彩,却拦不住盛夏的太阳将滚烫的热量洒向地面。
知了在草丛里不停地鸣叫,狗儿吐着舌头在阴凉处打盹。柿子树、板栗树、竹子等树木尽情地舒展开自己的光亮的叶子,贪婪地吸收着明亮的阳光,不放过这成长的好时候。
渠道里的水正盛,清澈的水里不时有小鱼小虾游动,一有任何动静,它们立马躲进水草中。这些从水库放出来的水,经过网状的大小渠道,流向了稻田,灌溉着大片的庄稼。
这片地方处在丘陵地带,山岭纵横,稻田被一块块地分割开来,一般一片开阔的稻田也就几十亩的大小,隔一个小山岭或者一条路、一口鱼塘,又是另外一片几十亩的稻田了。大片的稻田形状不一,有条形状的,有葫芦状,更多的是不规则状的,反正它们依山依路等而成形,人们习惯地把这叫做田垅。
一个田垅往往是属于或者大部分属于村上某一个组的责任田。田垅里面由高二十公分左右的田埂划分成一块块小的稻田,这些小的稻田小一点的有三分四分的,甚至还有一分的——那肯定是在偏僻的位置;大一点的,有八分的,一亩多的,但很少有两亩以上大的田。至于形状,则要规则多了,一般是方形状,也有梯形状和三角形状的。
金灿灿的稻穗挂满枝头,连同那同样金黄的稻叶,把整个田垅装扮成了金色的海洋。微风拂过,稻浪起伏,向人们传递着浓郁的丰收气息。这是一年中忙碌而喜悦的“双抢”季节,人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收割好早稻,然后犁地平地,再种下晚稻。庄稼的种植和生长,最讲究时令,一旦错过,可能就要减产,甚至绝收。这对于祖祖辈辈在土地上劳作的人们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
是呀,谁不渴望尽可能多地收获稻谷,并尽早把它们储藏进自家的粮仓呢?这既是一家的口粮,也是农家人主要的收成来源呢,可以说直接与温饱挂钩了。当然,经过了先前的播种、灌溉等勤劳付出和悉心料理,到了庄稼成熟时,收获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这也是何等地有成就感啊!先前的付出,现在收获了;那么现在晚稻的种下,那也是种下了一片殷切的希望,生活因此而有了盼头。甚至有人会想到这是一种担当,是自身存在价值的体现。
所以一到了“双抢”的季节,全家都会最高效的运作起来,劳动的热情和那天空的骄阳一样火热。
收稻子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也充满了分工协作。妇女们用锋利的镰刀把挺直的稻杆割倒,一小堆一小堆地摆好;孩子们抱起稻杆递给旁边打谷机站板上的父亲或者爷爷们,再由后者将稻杆头上的稻穗伸进打谷机的滚筒上,将谷子打落。打谷机原理和组成都很简单,主要部件是一个横向放置的圆柱状滚筒,滚筒连接着一根长长的踏板,人们上下踩动踏板时,滚筒便飞速地转动,放置其上的稻穗便被打散成一粒粒的谷子,滚筒四周装有木板,以挡住飞溅的谷子,让其掉在滚筒后面的方形谷箱里。
打谷子讲究手脚的配合,脚踩踏板的力度要大而持续,否则滚筒转速慢,谷子打不下来;手握稻杆也要用力紧握,否则稻杆会被卷进谷箱里去,那将不得不停下来将其捡出,大大地影响了劳动效率。所以打谷机上的活一般是由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劳动力来干的。谷子积满谷箱时,便被盛出,装进箩筐里,用扁担挑回家,或者装进麻布袋里,用肩膀扛回家。
头顶的草帽,遮挡不了多少火热的阳光,人们的肤色在这一季里都是微黑而红。汗水不断冒出,衣服很快湿透。稻叶的齿状边缘,不时划破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一条条红线状的痕迹,汗水流经时,便火辣辣生疼。渴了或者倦了,便到田埂上喝一碗凉茶,算是稍微的休息了。
凉茶大多是由白头翁泡成,满满的装满一茶壶,早晨出门劳动时一同带出,在田埂上找一个有荫的地方放好。倘若田埂全部被暴晒,没有阴凉地方,那便用打过谷子的稻杆遮盖起来,决计是不能让太阳晒得滚烫。在汗流浃背、身倦体乏时刻,满满地喝上一碗凉茶,那是何等地惬意啊!仿佛那不是凉茶,是杨枝甘露,让人立刻抖擞精神,恢复体力,重新投入到劳动当中去。
骄阳肆掠,云朵远远地飘着,不敢靠拢。大地像一蒸笼。这时候的风是极宝贵、极受欢迎的,哪怕只是微风。风微微一吹,田间的人们便能感受快意的凉爽,于是有些汉子们便会吹出响亮的口哨或者扯开嗓门喊两声,以期风吹能够继续。在很多老百姓的思维里,天人合一、万物共性,人与世界的很多感官是相通的,他们呼唤风来,风或多或少或迟或早便会来到的。当然,就算没有风来,这样吹两哨或喊两声,本身也能提振人们的精神。
田垅里的人也不全是在地里劳作着的。当打谷机的“唬唬”声、汉子们挑担扛粮或呼唤风吹的号子声、草丛中的蝉鸣声等交织在一起,响彻田垅上空时,田埂上往往会有另外一号人物的出现。他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在不宽的田埂上走动,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大大的泡沫箱子,箱子中垫有一块棉被,里面放满了冰棍——他是来卖冰棍的!
这可诱惑大了!特别是对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有,放慢劳动节奏的有,大人们只好善解人意地买上几根,但是会特意地交待“吃了冰棍,等下干起活就要更麻利点哈”。顿时,仿佛天空的日照也稍显温和,地里的稻香分外浓郁,渠中的流水更加潺潺。
多少孩子就这样吃到了日后回忆时感觉的人生中最可口的美味,吃完还不住地问:
冰棍怎么放在棉被里呢?
棉被不是暖和的吗?
冰棍不会融化吗?
大人们笑而不语。
我那时常想,等长高点,我也去推个车子卖冰棍,就天天都有冰棍吃了,那多好哇!
和不时来到的卖冰棍的小车一样,还有一样事物也会不时到来,却未必如前者一般受人欢迎了,那就是下雨,而且大热天的雨一般都是暴雨。刚才还烈日曝晒,不久便乌云滚滚,接着豆粒大的雨滴密密地砸向地面。这可急坏了家里面晒了谷子的人。打好的稻谷运送回家后,要尽快将其晒干。几乎每家每户的房屋旁边都有一个平整的地方用来晒稻谷,叫做晒谷坪。一床床竹片织成的晒簟摊在坪上,稻谷均匀地在晒簟上扒开接受太阳的“烘烤”。下雨可坏了事,没晒稻谷的人们随便找个田垅边邻近人家的屋檐躲下雨便是了,晒了稻谷的则在田埂上飞奔着,一时草帽儿飞了的有,鞋子掉了的有,也要赶紧跑回自家,卷起晒簟收起稻谷,改天再晒了。
田垅中的金黄色慢慢褪去,进度快的人家已经收完了稻谷,开始为种晚稻准备了。种稻前先要用犁把刚收割完早稻的地翻转过来,然后用滚子把地整平,再用耙子耙去地里的杂物,最后用木轮子横向和纵向在水田里划上网格状的印记,就可以进行晚稻插秧了。
犁地、滚地、耙地,这三个程序光靠人做不了,要借助牛的力量。所以劳作者既要驾驭农具,又要驾驭牛,让牛听话、配合,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火辣辣的阳光晒在牛背上,牛背上的皮肤滚烫滚烫,若持续下去,牛的劳动效率降低不说,还可能会晒出病来。那可不行,牛是农家宝,作用重要着呢,绝对不能在这关键时候出问题。
于是,人们赶着牛、驾着农具在田地里一路路或者一圈圈劳作着时,田埂上会安排有人专门“泼牛水”。当牛行进到跟前时,田埂上的人便举起一个长长的勺子,从渠道里舀一勺水泼到牛背上,给牛降温。这样,牛才有最好的状态拉着身后的农具和主人在水田里飞奔。
相对于收割稻谷,插秧则要轻松一些,不需要费力地踩动打谷机,不需要辛苦地搬运粮食。秧苗是集中播种在一块叫做秧田的地里的,人们在秧田里把秧苗一小把一小把地扎好,均匀地抛在那些划好网格的田里。秧苗把子抛的间隔一定要均匀,否则插秧时,一把秧苗插完了,还走几步去捡秧苗把子,那就耽误时间了。村里的老教师叫代明的,和村民们一起劳动着,看到有人抛秧时,总是要玩笑两句:
“打秧打到老,总是打不好,不是打得多,就是打得少”。
众人便会哈哈一笑。
抛秧要均匀,考验些手法,插秧则容易。解开秧苗把子,每次分两三根插在网格子的大十字上即可,过程简单,只是考验个熟练度而已。三四个人并排一起插秧,刚开始,大家还在同一横线上,没多久,熟练的人早跑到很远的前面去了,手脚稍笨的人则还在后面努力追赶。这时如果代明看到了,少不了又要眯着眼说两句:
“栽禾被关门,腰杆伸不抻;要想栽得快,烧香敬大神”。
众人又会哈哈笑起来。
紧张的日子不会太长久,当田垅的衣装由金黄换成嫩绿时,忙碌的双抢便告一段落了。人们满意地将农具清洗干净,收藏入库,等待下一季的使用。
望着田垅里随风摇曳的秧苗,仿佛看到了秋天里金灿灿的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