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另一边,母亲好像正在打电话。她的声音很轻柔,时断时续,好像正和电话另一端的什么人在商量着什么事情。
我伫立在门外。清早的时候慌张出门,竟然忘记带钥匙。母亲的声音幽幽的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近,可是又让人感觉如此遥远,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可是又让人觉得异常陌生,好像是在我最熟悉的人的喉咙里,突然打开了通向某个未知世界的大门,从那扇门里缓缓的流出某种不知名的,粘稠的,沉重的液体。那些液体像一只丑陋的,粘乎乎的爬虫,顺着电话的听筒爬到地上,又顺着门缝爬到我的身上,爬进我的耳朵,一头扎进我的脑浆里。在我这一腔同样是丑陋的,粘糊糊的,但却略带温热的脑浆里盘踞下来。我感觉它是想要在这里产卵,并且无休止地繁衍下去,永远也不会离开。
我用力敲着门,鉄制的防盗门随即传来一阵即急促又沉闷的低吼。门的另一侧,母亲那时断时续的低语声并没有被打断。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清那低语的内容,可是即使在这酷暑的正午, 依然从那扇门上突如其来的传来一丝刺骨的冰凉,我被这凉意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甩了甩头。母亲似乎确实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我感到有些沮丧。“他们都有耳朵,但唯一的用处就是无视我和我的声音。”我心想,暗暗地咒骂了一句。
楼梯间里闷热又浑浊的空气里,小窗子外射进来的,刺眼的强光中映出的灰尘,好像软绵绵的沼泽中游动着的绿藻。我抬起手,手臂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那只手先是揉了揉鼻子,然后顺势把手掌握成拳头,朝着面前的那扇门猛的挥舞下去。
一种毫无质感但却猛烈的金属击打声随即传来。鬓角的汗珠随着身体剧烈的扭动加速滑落,手骨间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这痛感伴着浑浊的空气,让我的情绪更加焦躁。
门的另一边,我听到电话听筒被陡然放下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急促而又细碎的脚步声,那扇破旧的防盗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了母亲消瘦苍白的面容。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的皱纹好像老旧街区中央脏乱的小花园的池塘里,呆呆的游动着的金鱼的尾巴。皱纹下面是一大片漆黑的淤青,像是戈壁上废弃的矿坑。
母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我呆呆的望着这双不再能轻易窥探出爱意的眸子,心里不禁惊讶于人的眼睛竟然可以张得这么大,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又像是在浓重的夜幕里,被人敲碎的车灯,既无神又透着那么无助。
我径自闪身进了门,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她。母亲在我身后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那门和门框碰撞的声音是那么轻柔,以至于都无法掩盖住她同样轻柔的叹息声。
我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客厅的时,尽量使自己不显得刻意的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摆在茶几上的电话。
那是一部老式的座机。暗红色的塑料机身上,由于年代的久远,逐渐泛出了黄色,机座上没有按键,拨号还是转盘式的。那转盘的小孔下面,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手指的摩擦,亮得让人炫目,而那些小孔下方所触及不到的角落里,却又布满了灰尘。听筒和机座之间,卷曲纠缠着一根红色的线,像是一条许久前被风干了的血迹,在一旁无声的垂落着。
我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抱着头蜷缩在床上。脑子里满是母亲打电话时,那断断续续,幽幽的声音。她时常背着我跟什么人通话,我隐隐幻想每次电话的另一端都是同一个人。
又是酷热难熬的一天,天还没有完全亮,母亲照旧提着一个大号垃圾袋,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等阳光完全照进了屋子,我下了床,走进客厅,呆坐在沙发上,端详着茶几上的那部电话。“她到底在给谁打电话呐?”我捧着早已被硬生生扯断的电话线,自言自语道。
那天,天气还不是那么闷热,皮肤也不是那么黏糊糊的。客厅的沙发上,继父在用力撕扯着母亲的头发。母亲瘦小的身体习以为常似的,随着继父粗壮的手臂剧烈的摆动着,继父另一只手臂上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着,有的落在母亲的身上,有的落在她的脸上。我跌跌撞撞的冲过去,抓起电话听筒,旋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到在地,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恐惧让我不知所措的抱紧了头。
继父轻蔑的盯着我,松开了母亲,朝我走来。
突然,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暗红色的线,那根线颤抖着被绷得笔直。母亲拼尽全身力气用电话勒住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今生和来世的所有重量都汇聚在了双手间的这根线上。
继父的身体太过壮硕,以至于我和母亲只能把它分生许多碎块,混在垃圾里,远远的扔掉。
那部电话始终还是摆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不会再响起,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只是母亲依然会时不时背着我抓起听筒,喃喃的,好像对着同一个人说着什么。那声音会一直这样断断续续,幽幽的在那部电话里打着转,但却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也不会到达任何地方,不会传递给任何人。
母亲终究成了一个只会自言自语的疯子。
酷暑带来的闷热即将消逝,可我身上那黏糊糊的感觉好像是一层新生的皮,永远都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