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录自《寻梦环游记》)
一,入土记
河流经家乡段,称后河
四川以东,有院子名曹家湾,地属渠县静边公社官渡大队四生产队。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天蒙蒙亮, 火把闪烁 中,锣鼓脆响鞭炮声咽,三十多人的队伍慢慢走在田坎上,高一脚低一脚地,稀稀落落地显得并不热闹和有些自由散漫,有人在打着呵欠大声说笑。八百米之外下坡处有河叫流江河,它流经家乡的河段叫后河。薄雾从河面升起又穿过田野房屋树林弥漫过来,浸润着送葬的人们,体感很冷很冷。
当黑漆棺木板被铁锤“咚咚咚咚”几下封密实的时候,抬匠们松了口气,木杠下肩打杵落地,开始集体抽烟,一人叹口气说“正该享福的时候走了,划不来”,另一个接话说“也好,啥子都不焦了,反正医不好,越到后头越灶业,早点走还安逸些”。
入土为安的是我正值壮年的父亲,他安睡在自家菜地的土层之下。左手边是我家的老房子,正前方是我们曾经摸鱼淘菜洗衣的那口大堰塘,多数时候都是他带着我和弟弟一起。
我和弟弟分别端着父亲的灵位和遗像,心中虽然充满悲戚,但是跪拜的时候并没有哭出声来。我们为父亲得以解脱而释然,坦然。
二,做梦记
十多年来,我梦见父亲的次数并不多,每年只有两三次。我怀疑自己因为对他没有很深的感情而不经常想起他,为此我经常有所自责和愧疚。想当年,在困难年代里,是节俭的父亲靠做石工活挣劳力钱,供我们一家四口称盐打油吃饭穿衣,尤其是维持我们兄弟俩上学读书的开支。
巧合的是,每一个年,我梦见父亲的时间几乎都是在他去世前后的年底,场景很平和很日常,一点都不吓人。他和我摆龙门阵有说有笑的。很多时候我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尽管我很想看清楚他是胖还是瘦了,他说的什么话醒来就忘记了,回想一下总感觉他好像给我交待了一些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是又记不清了。
很特别的一次梦,梦见他在流江河后河处溺水,他挣扎着大声呼救,对面崖壁传来巨大的回响声。好像还在呼喊我的乳名“干娃儿,快来拉爸爸一把”,我在一身冷汗中醒过来后说给母亲听,母亲笑着说,这不奇怪,他年轻的时候在后河里洗澡差点淹死了,全靠二舅舅一把扯上岸来。应该是父亲的历险让他一直没有放手让儿子们去河头玩水,我和弟弟都是“旱鸭儿”,尽管生长在大河边上。
三,打石记
我家祖上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石匠世家,在静边公社乃至全渠县和隔壁营山县都小有名气,据说解放前后爷爷的徒弟有两三百号之众。父亲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爷爷一起学手艺,开山劈崖取石修房造屋铺路砌灶台等等挣钱。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困难年代,全靠父亲挣钱养家和供我们两弟兄上学。父亲在外面做工经常有肉有荤吃,他从来都不是顾自己的嘴巴,每一次都是专门揣了好吃的带回家给我们全家吃。有一次,父亲被人家甩大锤不小心砸断了脚指头,在医院锯后回家修养了三个月,父亲因为少挣了钱而痛哭了一场
我没有发蒙读小学之前,一般都跟着父亲去河边工地上玩耍,在沙滩上捉螃蟹。青青河边草,粼粼水中鱼,匠人们在流江河边大展身手,大锤二锤叮叮咚咚,长短号子呼儿嘿呦。歇息的时候,光膀子的男人们抽着呛人的叶子烟,讲荤段子或者逗过路的妇女,有时候望着河中的渔人大声吼问“今天搞到着莫得?弄两条莲巴郎上喝烧酒打平伙。”打鱼子并不接话,不慌不忙地把船摇到岸边,大大方方地甩两条鱼过来。阳光下的彼情彼景啊,那是我童年回忆中最幸福的场景没有之一。
四,乞讨记
上世纪七零年代中期,父亲作为编外农民工去参加民兵大会战,在两百多公里外的万源修襄渝铁路。
出门两个多月既没有汇款回来又莫得任何消息,母亲感到忐忑不安。一天深夜,睡梦中的她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吓醒,打开门,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站在后门口的黑夜里,头发长长的脸上还有血印,看上去比讨口子还惨。父亲一进门就瘫在地上对母亲说“我差点死了”。原来父亲被黑心包工头骗了,两个多月没有给一分钱工钱。父亲和包工头吵架后气不过偷偷跑回家,在山路树林野地里走了两天两夜。母亲问“路上吃的啥子?”父亲含糊不清地答说”喝沟沟头的水挖地头的地瓜吃吧……”。
母亲又心疼又气愤。后来,她勇敢地独自一人跑去六公里外的包工头家 讨要工钱 。顺便问了一同去修铁路的老乡一些过经过脉的情况,母亲非常肯定地,父亲是沿路乞讨填饱肚子翻山越岭回到家的,因为他包包头是干的。或许爱面子的父亲羞于乞讨而悄悄地掏人家地里的红薯地瓜吃,也可能被别人打过,因为他脸上有血印。
五,送学记
八零年代初,正是物资匮乏交通不便的年代,不满十四岁的我离开家乡去川中遂宁读中专,父亲背着铺盖卷送我。
那时候,从家乡到学校两百公里路,318 国道也是坑坑洼洼的,客车居然要走两天,中途在南充转车歇一夜。恰巧在住旅馆的时候遇到也去遂宁的老乡,父亲就把我托付给他们,把几十块钱学费和生活费卷成筒深藏在内衣里,还告戒我也要警惕被委托的老乡,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本来他应该把我安全送到学校,但是他半路上却一个人坐车回了家,回家后被母亲痛骂了一顿。当然,父亲本来的用意是节约四块钱的车费,可谓用心良苦啊。
六,坠楼记
我毕业参加工作后不久,有年夏天的一个深夜,幺爸二舅堂哥等人从三十公里外的老家急匆匆赶进城来,敲开了我的门,他们用担架抬着我昏迷不醒的父亲。
原来,当天做晚饭的时候,父亲爬楼梯上阁楼准备取材烧火,木梯突然折断导致他摔下楼来把尿道跌断了,于是找个货车赶快往县城送。在县医院紧急手术抢救六个多小时才脱险。在治疗期间,父亲又两次偷偷跑出院想提前回家,说医院太贵了乱开药,他害怕多花钱。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我去医院送夜饭,护士紧张地说“你父亲不见了跑了还差医院医疗费呢这可怎么办”等等。我找到偷跑出来的父亲的时候,他痛得蹲在八一街的人行道上,左手提着导尿瓶右手按着腹部右手倚靠着行道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我说“莫得啥子,男人要像男人的样子,你莫扶我,免得被人看热闹”。
七,遇贼记
父亲本来是个胆子大不怕祸事的人,但是有天晚上的经历却显得他胆子很小?
那年,父亲在我朋友的建筑工地上受雇看守材料。有天子夜,下着瓢泼大雨,父亲从一公里外的工地跑来我家,非常害怕地说“遭了遭了,要出事情”。原来是有个贼趁天气恶劣来偷露天堆放的材料。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吼不打起跑,父亲先回答说“我怕打不赢”,又说“贼娃子也可怜,打伤了别个屋头也有婆娘娃儿,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还笑。
八,备棺记
那一年的夏天,父亲突然被查出来得了食道癌,而且是晚期。成都重庆等地求医问药均没有办法。当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时候,父亲从县城回到了老家,住在流江河边弟弟的家中。
最后的日子里,他自己去附近的棺木铺子挑选自己将要入住的“小屋”,多次和老板讨价还价,又亲自动手刷油漆补色,还就装不装得下自己的身体比比划划。他去世后,见过无数亡者的棺木店老板对我们摆起他,也唏嘘不已。
九,预梦记
今天,离父亲去世十五周年还有一个多月,我希望在今晚的梦中再一次和父亲相见,握手拥抱,愉快而亲切地交谈,互相交流两个世界的情况。问问那边有没有微信抖音移动支付滴滴打车等等,重要的是要告诉他,我们这边的世界越来越美好。母亲和我们都过的不错,也一直在和各种困难作斗争,像他在生的时候那样,节俭顾家善良坚强。
父亲也许会再一次明确交待我挑起肩上的重担,对母亲对家庭对弟弟一家。同时父亲也会再次告诫我,饮水思源,懂得感恩,比如教导我的好老师,比如那个夏天凌晨,在县医院手术室外水磨石地板上陪着我睡了六个小时的三个同事,比如在特别急的时候借我钱的好朋友,等等。
十,河流记
多年以前,我站在长满松树的牛角山顶顶,俯瞰家乡这条弯曲的小河,它把原野划为几块,乡场、学校、生产队、猪牛市场、河滩沙坝等,这条小河叫流江河。
仿佛,我看见,年轻的父亲在河流中嬉戏和溺水;中年的父亲在河畔的石场坑里挥舞着大锤;壮年的父亲拖着病中虚弱的身躯坐在沙滩上发呆,对家乡的山川河流土地没有一丝丝怨恨(十五年前,我陪父亲去重庆西南医院确诊,医生叹气说,怎么又是你们渠县来的,你们的水土有问题比如河水井水等)
流江河,这条父亲的河流啊,生养于兹得病也因它(医生说的水土问题)?。没有读过书的父亲并不知道这条小河流的远大志向,它一路逶迤折进渠江再合嘉陵江最后汇入扬子江直达太平洋,浩浩,汤汤,坦荡荡,勇往直前,无所畏惧。河流啊,垦请你用一滴水带着我父亲的灵魂一路远行吧,谢谢您!
2019年,立冬节一稿,2020年十月底小改。在离流江河很远又很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