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栗子敲我家门的时候，我刚兼职到家，还成大字型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弹。后来我开门，才发现栗子这个近视500度的家伙竟然没戴眼镜，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给我水。”

“我跟他分手了。”

2）

我是班上第一个发现栗子秘密的人。自从高二下学期搬到她座位后面之后，总是发现她随身带着的一个仪器露出半截的透明管子，那时候我没敢问，我只是偷偷地看。记得以前我妈和我说，其实每个人身体上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只是大家都不表露出来罢了。所以当我意识到我不小心得知了栗子的秘密之后，我就很刻意地随时注意着她，要是排队的时候露出来，我就挡一挡。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熟。

我们是在小高考之后分班结束形成的一起上大学的革命友谊，第一件事就是互相分享了自己的小秘密。当她很淡然地说出来了自己从初三开始就被查出来患有一型糖尿病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后来她在给我普及病理，我就一直盯着她的秘密小盒子。她需要每天饭前自己打胰岛素，可能很难想象，还真是很难想象，因为她还是一个天天活泼得跟个猴子的小姑娘，白白嫩嫩，还很瘦弱。

她还没说完，我也还没来得及悲伤，她突然来了一句，

“以后我叫你肥子吧，我看你肉挺多。”

后来我想再也没有比那个下午更美好的日子了。我开始怀揣着栗子的小秘密，和她一起熬过了高中剩下的日子，虽然她高三的压力很大，中途还去过好几次医院，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毕业那天，我们扔光了书包里所有的试卷，大喊着“毕业快乐，永远快乐。”

毕业的第二天，栗子就恋爱了。

栗子的男友叫小白，我们都是同班同学，高三的时候小白坐在我后面，我每天早晨都要被他高昂的读书声给吵得一点儿困意也没有。那时候每节下课，栗子就会来找我玩，要不闲聊几句，要不就送东西来给我吃。后来我们和小白玩，只是因为小白每天都主动分享了自己的零食。你看，那时候就是天真，一起吃东西就可以成为好朋友，再也没有比吃的更能收买人心的了。后来，因为我和栗子回家不顺路，护送栗子回家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了小白，我们每天在校门口的十字路口挥手拜拜，栗子有时候懒，不骑车坐在小白的坐凳后面，和我再见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总觉得，他们回的是一个家。

3）

他们是先斩后奏的，我看到他俩的时候，他俩已经在我们面前拉着小手了。

身为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的美好见证人，我还是对他们给予了很美好的祝愿。好景不长的是，高考成绩出来了。栗子去了盐城，小白去了很远的大连，开始了相聚很远的异地恋。

我以前对小白的了解还停留在高中朋友的状态，比如皮肤比女生还白，是在文科班里和女生玩的还不错的男生，好像从来不缺女朋友，可能是因为他情书写得好。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文科班，男生的量都是以个计算的，像小白这样的白白净净的小男生，自然很是抢手。也不是没听过关于小白的传言，什么隔壁班好几个女生为了他都吵起来，什么追他一个女生在平安夜年级晚会的时候拿着一盒费列罗的48颗巧克力跟他告白了。谣言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我们没在他抽屉里翻到一颗巧克力。

栗子这人，因为生病的原因，其实高三经常回家的，我倒是知道缘由，但别人都说羡慕她，因为她不用天天写试卷。其实栗子高中一直是在谈恋爱，她跟我说，她需要很多很多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她就是需要。她高三那会儿的男友叫阿超，是差班里很有名的人，不爱学习，有空就去学校旁边的理发店花5块钱把头发吹得高高的，染个色还在周一的例行检查上被政教处的大老虎们给抓去剪光。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和栗子这个乖宝宝完全不搭边的一个人，竟然在高三的时候把栗子吃得死死的。有时候栗子和阿超高三那会儿在实验楼抱着被政教处的人逮个正着，阿超让栗子赶快跑，他留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会儿，栗子就觉得他好。但，阿超这个人平时玩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最后劈腿了。劈腿的对象还是低一年级的小太妹，就是那种天天身边跟着几个小妹妹在学校里招摇过市的人。后来我劝栗子说，不是一个调上的人，没必要难过的，我还没说完，栗子就哭得就更凶了。

栗子和阿超分手的那天，小白背着栗子，故意把阿超送给栗子的杯子给直接打碎了，好笑的是，栗子还来不及为感情再难过，直接满教室追着小白打。小白一脸“来啊来啊来打我，你就不会去想那个臭男人”的样子，而栗子哭着喊“知不知道杯子上印的是王力宏啊，你把我老公摔碎了，我老公要疼死啦！！！”

他俩的闹腾还没超过1个小时，就和好了。因为栗子没骑车，她要回家。

4）

栗子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因为酮症发作，进了医院。

还是在初三查出来的，这个好像只有老人才会得的病，但，老人得的是“二型糖尿病”，而栗子的是“一型”。初三那时候，她还情窦初开暗恋着自己的数学老师，经常抱着题目流窜于办公室，后来某一天突然晕在家里的时候，醒来只看到床头的妈妈一直哭一直哭。栗子在高三中午吃饭的时候和我分享一些她那时候的故事，我看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睫毛就像会说话一样。她有很多次想要去死，爬到医院的顶楼，整栋楼的消毒水味一下子涌了上来，把她一步又一步往死里逼。

“肥子你知道吗，我比谁都想要死。后来我妈跪在我面前说她只有我了，求我下来，求我别死。后我从顶楼下来的时候，顶楼的门就被锁上了。”

“我妈每个月都要带我去南京扬州和那些病友交流，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这病是好不了的你知道吗。”

“你看我妈，只要别人说什么民间偏方就会让我试，可是我只想要睡觉，因为睡着了我最安心。”

“对了肥子，以后我要是晕了，你看我后背有汗，手脚抽搐，你就给我一颗糖，可能是低血糖犯了。如果没有什么症状，就别碰我。还有千万别怕。”

你看，身边一些老人得了糖尿病就开始在每一餐前自己注射胰岛素，觉得整个过程都很残忍。而栗子，从初三就开始自己注射胰岛素了，刚开始的时候，一直是装有胰岛素的小盒子用特制管子想通，管子一头是有针头的，每餐前按一下机器就会运输她需要的胰岛素量。后来我问她每天都通着针头疼吗，她说，习惯了。

后来上了大学才用的胰岛素笔，拔开盖子，注射。她整个过程都很快，快得就像吃了一口糖。哦，对了，栗子以前最喜欢吃糖，在查出来这个病之后，再也没有因为想吃而吃过，只有在低血糖快到倒的时候，才大口大口嚼着糖。

我问她，什么感觉。

她说，不甜。

栗子住院我从来都没去过，用她的话说，住院是一个人最丑的时候，她只希望她的爸妈陪着。而小白自己跑去了，在高三暑假栗子第一次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整个人还处于被医生固定在医院不能回家的状态，情况不乐观。听栗子说，小白跑去的那天，她正在抽大血，手臂已经抽不出血了，护士在抽大腿，连抽了好几次大腿根都青了都没能好好地抽完一管血，那时候她爸看着双腿发青的栗子，直接和医生吵了起来，问医生是不是要把她女儿活活抽死。栗子在一旁看着的时候，觉得什么都很模糊，只看到躲在一旁的小白在那里哭。

栗子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男生为她哭。

后来每次栗子住院小白都会陪着，栗子妈妈都知道，从来不说什么，就算是去南京去扬州，小白也会偷偷一个人跟去，陪栗子说一下午的话，累了，栗子睡觉，小白就说去同学宿舍睡。后来栗子才知道，小白每次出了医院都是找最近的网吧睡一夜。那时候都没钱，再也没有比陪伴更值钱的，都说男生糙，可小白就像特例一样，细心得让她越来越依赖。

5）

而大学是道分水岭。

盐城和大连隔着千山万水，再也不是高中天天见面，也不是暑假穿过一条马路就能一起吃早饭了。他俩开始了异地恋，除了假期见面之外，都是靠手机维持着，从早发到晚的qq消息，一下课就有打不完的电话。

再密切也是会被时间慢慢熬断的，当栗子发现每天在被问着：

“在干吗呢？”

“吃了吗 吃的什么呀？”

“饿吗？”

“什么时候睡觉呀？”

每天都要去回答这些问题，附加的还有报备每一个时间点所做的事情，从开始接受异地恋的相处方式，到最后只要慢回信息就会有电话轰炸，即使开了飞行模式想要片刻的安静，舍友的电话马上就会在同一时间响起来的时候，栗子觉得累极了。她打电话和我诉苦的时候，我还惊讶，问她是不是磨合期到了需要磨合磨合。

“肥子你知道吗，我一开会他就会打电话，我说了我在开会，他还是会打，就像有病一样，说都说不通。”

“我还不能有什么娱乐，就算想看电影，也要同一时间两个人开电脑点开看，然后开着视频，然后看完交流。”

“小白上了大学就没有自己的空间，从来不和朋友一起玩，只要有时间就缠着我，我怎么劝他都劝不通。”

“我现在特别怕手机这个东西，要不是老师会在手机上随时通知事情，我真不想用手机，我怕看到关于他的提示音。”

“肥子，怎么办啊，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我的，我也喜欢的，怎么在一起之后变成了这样，我不想放弃怎么办。”

打了很多个电话之后，栗子像是都抱怨完了，说要睡觉，我问她，还喜欢着小白吗。

她说，喜欢。

很多人突然有了想要分手的时候，大多是当下的相处方式不能满足当下两个人的状态了。其实大多这个时候，只要不是两个人铁了心要分，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充当一下和平使者就可以了。其实一点儿都不麻烦，只要在听对方说完多问几句“还喜欢他吗？”“还爱他吗？”“你舍得分手吗？”，然后就可以了，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

6）

栗子和小白第一次分手是因为小白他妈。

栗子家和小白家住在对街，是公用一条街的那种邻居。小白妈知道栗子的身体状况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不允许，小白也不吭声。小白从小是和他妈一起的，他爸在家基本说不上话，所以呢，他算得上是半个“妈宝男”。栗子为了改变小白妈的看法，做过很多努力，给小白妈买过很多东西，从化妆品到各个地方的特产，栗子真的是对自己妈妈都没这个上心过。而小白妈，只打过一次电话给栗子，态度很不好，说了一堆意思是，她儿子在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不要动不动就让他儿子回来，都没心思好好学习了。

接电话的栗子还没来得及和小白妈说上一句“阿姨，不是这样的”，电话就被挂了。后来栗子在家哭了很久，她开始拒绝接小白电话，她开始吃不下东西，后来洗澡的时候低血糖摔了，倒下去的时候正对大门牙，碎了三颗。当栗子顶着会漏风的大门牙指着小白说你滚的时候，牙医一直盯着栗子看，问她牙齿到底重不重要。栗子瞟了一眼小白，开始不说话。

“你走，你妈叫我别打扰你。”

“小白，你妈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什么时候要求过你回来，我什么时候打扰到让你不好好学习了？”

“小白，你说话啊！”

当栗子连环炮说了一大堆的时候，小白在一旁也不说话，就看着栗子，看着她一张一开的小嘴，突然噗嗤一下笑了。

“栗子，你生气起来牙齿会漏风。”

 栗子听到这话的时候，楞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小白，看到小白一直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突然一下子很想哭。她摔下来的时候疼不哭，抓着地上的碎牙也没哭，就被小白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给触动到了泪腺。

“小白，我知道你妈嫌弃我，因为我身体不好，可是我会努力不生病，我真的好努力好努力地活着。你说我们会分开吗？”

“栗子，我想娶你。”

就在夕阳打着牙科走道的傍晚，没有拥挤的人群，只有哭得更厉害的栗子。

7）

栗子和小白第二次分手还是因为小白他妈。

有一天栗子妈妈回到家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和栗子说，就一个人在厨房里不出来的时候，栗子就知道出事了。问到最后才知道，栗子妈那天去小区门门口买水果，被摊主问是不是栗子在跟小白谈恋爱，栗子妈本来还很惊讶，后来摊主说的一段话更让她吃惊。

“栗子妈，你还不知道吧，就是小白他妈妈总是来我们这一圈说你女儿的事，说非是你女儿缠着他儿子。”

“他妈还说要是你女儿跟他儿子分手他立马给他儿子车子房子都买下来，不过那儿子好像不肯。”

栗子妈刚开始说的时候还很气愤，后来却哭了。说到栗子这么多年身体的原因，家里一直没能过得特别好，多苦多难熬都过来了，最后却被别人这么说。还说都怪自己让栗子生了这一个病，让人瞧不起，说她做妈妈的真的很失败。栗子这个人本来在外都扛着，听到自己妈妈因为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妈妈面前哭，就一直安慰她妈都会好起来的。后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小白说了分手。

小白听完还处于懵圈状态，回过神来要回拨的时候，栗子手机已经关机了。栗子说，她安慰完妈妈之后回房间，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哭到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她也不想抱怨任何人，因为很多事实都只能接受。就像做了很久的梦，梦里初三那年她和暗恋的男老师告白，她还吃了好多糖，特别好吃。

而醒来的时候，又是熟悉的医院。

栗子是半夜酮症发作，大喊着“妈妈、妈妈”，吓坏了栗子妈。从家里到医院，栗子整个人都没有什么意识，她在自己那个特别甜的梦里，迟迟不肯醒。再后来，栗子妈就不让小白单独陪着栗子了，就算小白来看栗子，栗子也一句话都不说。栗子看着窗外，小白看着栗子，栗子妈坐在一旁。小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说不了。栗子说她从来都不知道小白到底和他妈说过什么，很多时候，小白都在走一步算一步，在那个家里，小白没办法抗拒。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栗子和小白都没有说话，小白坚持来医院看栗子，出院之后，小白每天买一袋吃的放在栗子家楼下，然后发个短信给栗子，提醒她拿。后来小白提前开学了，走的时候给栗子发了一天短信。

“我在你家楼下左手边的第一棵树下，地里放了一个小铁盒，记得去拿。”

等到栗子挖出来的时候，只有几百块钱，还有一张纸条。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自己买吃的，每天都要吃好吃的，才会一直开心。”

后来他俩和好了。

8）

我很习惯栗子和小白说分手，因为她俩总会和好的。作为栗子的闺蜜，我对小白处于中评的评价，至少这么多年，小白对栗子算是有那么多的付出，但，除了他的懦弱。我说的是指他对家里，他对他妈妈，他没和我们细说过，他也不能做栗子和自己妈妈之间的平衡点。所以这么多年来，栗子和小白妈妈还是处于一种很紧绷的状态。栗子说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好。

记得有一天我问栗子。

“你有没有想过只和一个人恋爱然后结婚就算中间会争吵分开？”

“我想。”

后来我说我就知道，她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说因为我觉得你和小白就是这样。后来栗子就笑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很怕，我没那么潇洒，做不到分手之后就断绝往来。我觉得重新认识一个人好麻烦，我觉得肯定很多人不能接受这样的我，我和小白谈了这么多年了，后来想想也挺好的。小白挺好的。”

你要是问我栗子和小白会结婚吗，我肯定会说，会结婚。你要是问我理由，我肯定也不知道。我觉得栗子是个好女孩，好到这个世界有理由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去和她受过的苦作抵消。我也觉得小白是个好男孩，虽然我们的年纪还不能阻挡现实的顽固压力，但，他肯定也在很努力吧。

9）

等我倒完水给栗子，栗子一口而尽的时候，我就听到楼下叫栗子的声音了，我就知道，小白肯定找来了。

“快下去吧，小白来了。”

“就不下去，我今天跟他分定了，再也不要原谅他了。”

“好，那你们分吧，我看外面好像下雨了。让小白淋个够。”

我其实撒谎了，哪有什么雨意，不过我看到栗子喝完第二杯水一直在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一样。

“你找啥？”

“你家有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