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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疯了。”
戴细框眼睛的乞丐在街边翻检旧家电,无数次我们路过的时候,爸妈都丝毫不会注意音量地说:
“多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染了那样的病呢,别连带传染儿子。”
什么样是疯?就是做别人都不做的事,比如说在垃圾堆里吃住睡,形容举止怪异,多半就是疯了。
后来我阴差阳错跟他儿子结识了,在出门倒垃圾的时候。
一个穿破洞T恤的少年拢着陈年不洗、天然生长的鸡窝头,学着大人的姿态d递给我半颗泡泡糖。
“泡泡糖就啤酒,你试过吗?”
我被这别具一格的美食搭配震惊了,呆呆地看着他仰头一口闷下我手里那半瓶喝剩的啤酒,然后变戏法似的以一种奇特的弧线把泡泡糖丢进嘴里,舌头搅拌出奇怪的响声。
这一举动很有魔力,我也跟着做,味道怪极了,但是最后吧唧吧唧嚼糖块,确实能消磨一下午。苦涩的啤酒余味悠长,在齿间留下来一点涩涩的泥土芳香。这种稀奇古怪的魅力,吸引了叛逆期的我,我就这样成为了他的跟班。我叫他风哥,那位疯子叔叔也就被称作风哥爸爸。
风哥的老爸常常带他去县垃圾场,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日常"工作",既然顶着"捡破烂"的名头,能在垃圾场带回家当也就不奇怪,甚至可以"拖泥带水"用废垃圾拼出一堆东西——改装电扇、改装手电筒,甚至还改装出了一辆四轮的三轮车。大人鄙夷又好奇,小孩子里则多流传对这位父亲过往的猜测:
“我爸说,那个叔叔以前是造机器的!”
“俺爷说,他以前在工厂里当大师傅!”
“不对不对!我妈说那叫工,程,师!”
各种说法,五花八门,把事情弄得扑朔迷离。不过如果他真那么厉害,为什么要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县城捡破烂呢?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跟自己一样“奇怪”呢?
某天下午,风哥递给我一个方方的实心零件,有点分量。风哥说这个叫“马达”,车子能跑都靠这个,毫不夸张地说,风哥的家当都是破烂,但这个马达却崭新。我头回见到这样轮廓简洁,有金属感的新零件,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富有感。风哥阔气的将马达送给我,并且拍胸脯承诺送我一个配马达的玩具车,我大喜过望,立马把我攒来的零件毕恭毕敬地交到他手里请他组装,同时对别的东西打起了主意。
一周后,因为偷摸拆毁新买的二手电视,我被爸妈胖揍了一顿,并且永远禁止与风哥爷俩接触。
当天下午我顶着额头上的大包在门口罚站,路过的大爷大妈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但又丝毫不掩饰对我父母行为的赞同。这种虚伪刺激了我行将跳脱的逆反神经,我彻底受不了成年人划分异类的世界,和审视异类的目光。
"离家出走吧!"我想着,就卷起口袋里的马达向风哥家跑去,同时我落寞地想到,我,还是会回家的。
似乎是为了渲染我离家的悲壮感,半路上飘起了雨,并且愈下愈大,雨水舔舐胳膊上青紫的抽痕,让我感觉到一丝丝的冷。跑到风哥家前面那块空地的时候,能看见一个人影也朝着我的方向奔来。雨毫不迟疑地从天上射下来,射中大地发出闷响,像四处炸放鞭炮。走进了才看到,那是风哥,也不躲雨,只是扯着一根绳奋力往前拉,我也不管别的,直接上去帮忙,两个人一起憋气使劲,脚板用力蹬跺着粗糙的地面,淋着大雨,风哥“一!二!一!”地喊着号子,我们的手在浸湿的绳子中摩擦得酥麻。不知不觉地就这样走了十几步,回头望去才发现拉出来个怪家伙。
之前只是听说,但从没见过他们家的改装车,我想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没见过四个轮的三轮车,那车整个就是各种鸡零狗碎拼在一起的,三轮车的车身前端却是有两个轮子,脚踏板和车链子不存在了,车身和车尾插满了没见过的零件,把这车装得像个肌肉壮汉,比它的同类大半个身子,走几步还"花枝乱颤"要往下掉零件的样子,但偏偏就毛都不掉一根,后车屁股突兀地长出一大铁块,还“忽忽”冒着烟,这车颠一下就发出钢铁怪物碰撞牙齿的"咔咔"声,让人牙酸。
风哥不说话,看着我犹豫了一下,问我要不要和他们出门一趟,很快回来。我心想正合我意, 随即跟他上车,风哥爸爸已经支起了雨棚,麻利地跳上驾驶座,我坐定了才发现后座上缩着一个抱着包袱的人。说是人,是因为分不清男女,这人的脸被一个头巾严丝合缝遮的结结实实,只有裸露的一截白净的脖子显示出年轻的皮肤,这怪人浑身的装扮像匆忙从衣柜里扯出来蔽体似的,上半身罩在一个破西装里,腿上却穿着睡裤,怀里的包袱,用下颚和两臂紧紧地夹着,像怕被人抢走,也像被人抢过似的。
我不知道今天他们有什么活动,除了我之外,他们的表情都很严峻,但是我却懒得想,在车上疾驰的飘逸和刺激将我的烦恼都抛诸脑后,改装的四轮车在一条不知名的山路上恣意地驰骋,从小到大我从没坐过这么快的车。每到弯道,我们都要向一个方向使劲,否则车厢就会整个甩出去,风哥拉着我的手,我们把那个缩着的人夹在中间,疯子叔叔每到转弯就大声喊方向。这位叔叔平时是一个温和,甚至有些呆滞的人,但今天的喊声尖利的出气,尾音音还在颤,以至于我一开始都不相信是从他嗓子里冒出来的。
"右!"
风哥的细胳膊顿时传来一股大力气把我们往右猛拽!"啊——"我一口气没憋住,同时,车厢倾斜,我被从座椅上抛出半个头高,亏得风哥死命拽我,指头都掐到我胳膊里,巨大的牵引力把我直接掼在那个怪人纤细的肩膀上,他也 撞出声,只不过声音刚出嗓子就被他硬生生咽下。真刺激!
"左!"风哥爸爸的声音在雨里接连炸起来。
这回轮到我了,我左手攥住车板,右手用尽力气去拉风哥,但仿佛右边突然有一队人和我拔河,突生一股巨大拉力,但风哥牢牢握紧我的手,我们一起使劲,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
这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我们坐在特制的豪华跑车上,迎着风雨疾驰,把那些讨厌的都丢在脑后,四周妖冶的草木往我后飞跑,一起被丢下的还有爹妈暴怒的脸和路人审视的目光。雨水拍在身上,消解了暑热和疼痛,这是难以描述的舒服和恣意。
“要飞起来喽!”风哥也很开心,虽然他的手都被我抓破了,但还是嘻嘻哈哈的,前面又是一个弯道,不用风哥爸爸提醒,我们自己就开始“掌舵”——往一个方向使劲,怕什么,反正我们的蛮力好像用不完。在这个无聊的小镇里消磨了好多年的时光,头一回觉得如此轻松刺激,我们在车上又闹又笑,风哥家里有那么棒的车,以前怎么不见他们开出来呢?我问风哥,但声音被雨声截断,他没有回答。
就在我还要再问一遍的时候,前方突然闪出一截倒下的树干,把路截断,狂飙的四轮车眼看躲闪不及!风哥爸爸的操作不可谓不快,他先是扭动阀门——随即我们后座呼呼响的东西就哑了嗓子——接着用两只脚紧紧踩住刹车踏板,崩紧平时松垮的腰背,双手死命抓住车头往后拉。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某本书里有个壮汉倒拔杨柳,是不是也像他这样?
可还没来得及细想,我的脑门就被一股大力一下子掼在风哥爸爸的后座上,原本头上的一个包又分出了一个兄弟,那个陌生人的头直接砸到风哥爸爸的后腰上,发出一声闷响,风爸爸真硬气,都不哼一声,但我却没憋住嗷一嗓子嚎起来,风哥更惨,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护着我们,自己没注意,直接被甩出去,摔在石子路上,不知道他做了怎样的缓冲,他摔的姿势一点都没有我的狼狈,但他肯定挂彩了,我边哭边想。我们总算堪堪在撞到树干之前刹住了车。
因为我嚎得过于凶残,所以对接下来的事情感到模糊,只感觉到逐渐变哑的雨声,还有他们仨快速低语讨论声。后来我一边哽咽打嗝,一边茫然的看着风哥爸爸扶着那个人迈过树干往前跑去,风哥留下安慰我,从后座里面抽出一把伞。我撑着伞边抽边嚎,风哥三下五除地把车后组装的零件拆下来,小心翼翼地埋在路边树下,随后推着只剩底板的车带着我往回走,那个下午的天惨白的出奇,我用手在天空中捉些雨来敷到我头上的大包上,风哥看着我发出一些苦笑。
他说:“对不住。”
我摸黑回到家的时候,爸妈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关门声才从蒸汽里探出头来瞅了一眼,以为我只是在门口罚站回来了,至于多出来的那个肿包可能是上午打出来的吧,回去敷点红花油就没事了。
但是在那天之后风哥父子俩就突然“神隐”了,没过几天,我在屋里赶暑假作业,外面吵闹异常,对门胖小子冲我嘟囔:“疯子爷俩搬走啦!”,我说你放屁,胖小子还不服,拉着我去看风哥家空出来的土坯房,说你看人都走了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做了个不真实的梦,究竟是现实不真实还是梦太真实呢。
可能是因为不想让胖小子这样的外人看到我要溢出来的眼泪,我扭头就往家走,回家的时候在楼下垃圾桶旁边找见一辆小玩具车,给放在一个铁盒里面,因为铁盒是风哥很宝贝的那个,所以我很容易就认了出来。车子安静躺在手里,我却不知该站在哪里。
"为什么?"我对着小车问道。
"疯子被赶走喽",胖小子边喊边从我身后冲过,但是他没注意我想用铁盒砸人的举动。我张着麻木的眼睛,转过身来朝胖小子跑过去的方向,举起铁盒对空气猛挥了三下。
我突然想起,他送我的马达,那天飙车的时候被从口袋里甩出去了。
暑假还是在平平无奇的日常中流窜过去,同时在流窜的还有大人们的说法。
“你知道吗?疯子爷俩放走了某家的媳妇。”
“我听说他们是送那媳妇儿赶着回家看重病的娘哩。”
“想什么呢?哪有回娘家那么久都不回来的!?夫家也不见人去找。”
“你小声点!我听人说那媳妇是捡来的呢......”
“怎么刚好碰上他们爷俩呢?谁知道他们怎么把女人送走的呢?”
我摸着额头上留下的疤,从屋里冲出来,想跟他们说我跟这事也有关联,要找麻烦尽管来找老子。大人们用眼睛向我摆手,说:"滚!滚。”
什么是疯子呢?就是那些做出常人做不出的事情的人,就是因为他们敢做常人都不会做的事情,所以才会被人的社群所驱逐,排斥吧。最后我还是对那件事只字不提。其实我并不害怕被打上疯子的烙印,因为我发现做一个疯子也可以很自由。只是因为那些风言风语,我更加想要保护我和风哥的秘密。
那辆玩具车我一直藏在枕头边,但从来不敢打开车后盖。在梦里,我拆开了后盖,里面躺着我弄丢的小马达,马达灵动地转着,把小车驱动得飞快,驱着我在那条山路上欢快地跑着,越过弯道,飞过树桩,找到了风哥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