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囧途

                风雪囧途

                    秋语

一九七四年的隆冬,大巴山上铺天盖地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屋外有人在喊:“快看哪,下雪啦,下大雪啦!”我触电般跳下床,推开窗户,一下愣住了。漫天雪花在空中飞舞,学校操场上一片银白,旁边的小树林挂满冰凌雪花,农家屋顶俨如铺了一层洁白的棉絮,茫茫风雪中,对面山峰轮廓影影绰绰。好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下乡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下这么大的雪。一个老汉从地上捧起雪花,又抛向天空,哈哈,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我却无心赏雪,沮丧得直想哭。十天前同本公社的四个知青已约定,等我教书的学校放假后,就动身回重庆。眼下冰天雪地的,怎么回家?

四个校友如约而至,不谋而合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如果大雪封山,客运中断,我们就徒步走到万源罗文火车站。这段路全长150多里,沿途翻山越岭且不说,还得走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最要命的是每个人都背有五十多斤重的年货。为了回家过年,我们豁出去了!直奔万源草坝,唯有那里才有通往罗文火车站的长途客车。

天黑前,我们来到草坝街,汽车站的一则安民告示:因大雪封山,客运中断。给了我们当头一棒!难道老天爷在故意考验我们的意志么?滞留在汽车站的一帮草坝知青急得团团转,一个魁伟的男知青兴冲冲地跑进来,几个知青立刻围了上去,“怎么样?”“据内部消息透露,明天要来解放牌大篷车!”乌拉!我们要回家啦一知青们兴奋得连蹦带叫。

夜幕降临,风雪渐停,街上依稀可见人影徘徊。唯一的小旅店人满为患,我们终于抢到一张床位。服务员说:“是临时搭的床,将就住吧。”一进屋,五个人全傻眼了。只见一尺高的红砖上搁了一块大木板,上面铺满脏兮兮的稻草,一张乌黑的竹席全是毛刺,两床棉被油而麻花,散发出刺鼻的怪味。天哪!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我和女知青玉珍转身欲走,高67届的新民大哥说:“别走,我有一招,今晚排排坐,讲故事,熬到天亮再说。”

于是,五个人倚墙坐成一排,把脏被子盖在双腿上,正儿八经地摆开了故事会。为了消磨时间,逗乐,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编故事。吃”十大碗“的尴尬;跳“丰收舞”的狼狈;讨知妹欢喜的鬼把戏统统被抖了出来。不知不觉熬到夜半鸡鸣,我困得眼皮直打架,恍恍惚惚沉入了混沌。

一觉醒来,吓了一跳,耳边呼噜声声,五个人挤成一团,哪还有什么男女界线,简直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天亮后,辛民第一个出门,看天气,打听大篷车,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老天爷的眼睛长到后脑勺啦,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徒步走到罗文。”大大咧咧的马建第一个跨出门槛,我和玉珍无奈地跟在后面,心里就像堵了一块铅。

经过街尾一家食店,辛民进去买了一包馒头,分给每人四个,三个男生吃得津津有味,片刻就把十二个馒头吃得精光。我和玉珍勉强咽下几口,把剩下的馒头都放进了军挎包里。

一位草坝知青听说我们要走到罗文,极惊愕:“你们知道这条路有多远吗?空手走都把人累得半死,你们不要命啦?”辛民坚定地说:“为了回家过年,我们豁出去了!”。

迎着风雪,我们又一次出发了。草坝街在身后渐渐消失,蜿蜒的公路已融进茫茫风雪,路上唯有一串足迹在不断延伸着。

走着,走着,我的双脚开始隐隐作痛,背包越来越沉,肩上的两根麻绳像嵌进了肉里,钻心的痛。这时,一座山垭口闯进视线,辛民像下命令似的,就在这里歇气。五个人一字排开,居高临下立在山崖边,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片片雪花扑面而来,每个人的脸庞都被冻成了高原红。山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从山顶盘绕至河谷,至少有50里,且无捷径可走,只能绕公路而行。

风趣的顾军见大家一脸沉重,故意打哈哈:“嘿!我们都快站成冰雕了,不想过年啦!”“找饭吃哟,肚子早唱空城计咯。”马建捂着肚子故作痛苦状。可是四下空荡荡的,别说饭店,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顾军一拍脑门,往回走!路边好像有个院子。我们掉转头,大约三百米处,果然有个三合院。玉珍指着院子旁边的新土墙房,惊呼道:“说不定那就是知青屋。”不出所料,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知青,辛民赶紧上前解释,其余几个趁机溜进屋里。

屋里篝火熊熊,火塘边坐着一位长辫女知青。“姐,有吃的吗,我们饿惨了。”马建已迫不及待。长发姐姐一脸尴尬,很无奈:“我们是才分下户的林场知青,家底薄,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你们。”马建说:“姐,只要能填饱肚子,吃啥都行。”“眼镜”慢慢揭开煨在火塘边的铁罐。哈!满满一锅包谷籽,煮得开花开朵。马建乐得手舞足蹈,“太好啦!就吃这个,姐,再拿点咸菜来。”我们一人端一大碗,噎得直打嗝。我实在不敢恭维满口的玉米渣,又怕路上挨饿,只得硬往下咽。蓦地,想起包里的馒头,刚把手伸进挎包,辛民拦住我,留给长辫姐姐吧。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块腊肉,连同六个馒头,悄悄放进了墙角的背篓里。

有了包谷垫底,三个知哥一路雄赳赳的,我紧追慢赶,还是掉了队。到了半山腰,五个人渐渐拉开距离,我一瘸一拐落在了末尾。前方,伙伴们的背影已被风雪淹没。山野一片谧静,几乎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冰雪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恐惧、绝望不断向我袭来。我挣扎着试图走出困境,忽然栽倒在地。混沌中,唯见一片银白,无边无际,一个老妈妈正朝我缓缓走来……啊,妈妈,是妈妈!我一个激灵站起来,脚下痛如刀割,又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脱掉鞋子,简直不敢相信,一双秀脚已面目全非,十个脚趾头肿得像“萝卜头”,脚后跟血糊糊一片。看着一双“烂蹄子”,我欲哭无泪。

望着白茫茫的山野,我一下回过神来,荒山野岭绝非久留之地,我硬撑着一步一趔趄埋头往前赶。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啊,是马建,他正往回跑,在寻找我呢。我的视线模糊了,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三个男生见我太狼狈,便轮流为我背包,他们走一程,又返回来照顾我,就像在搀扶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伤兵。

拐过一道弯,路边出现一座三合院。“柳暗花明”令我们喜出望外!辛民走进一户人家交涉吃宿费用。房东大娘见我们是知青,执意不肯收钱,辛民把三元钱硬塞到她手里说:大娘,你不收钱,我们怎么好意思住在你家呢?”大娘勉强收下钱,立刻张罗为我们铺床、做饭。

我和玉珍只想美美地睡一觉,一人讨来一大盆热水正在泡脚。突然,传来隆隆的汽车轰呜。两天了公路上没看见一辆车,难道是幻觉?三个男生箭一般冲出去大呼小叫,又旋风般跑回来提行李,快走!我们拦了一辆车!我和玉珍提起鞋,光着脚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原来是辆吉普车,马建正在往后备厢塞行李。司机探出头,说:“对不起,只能坐下两位,女士优先,男同志委屈一下吧。”我和玉珍上了车,并带走全部行李。车启动时,我泪眼婆娑,回望后窗,知哥们挥动双臂,像在为战友送别……

我和玉珍走后,三个男生在大娘家饱餐了一顿,借着银白的夜色又上路了。他们走完盘山公路,又翻越了一座大山,跋涉近百里,终于在第二天早晨到达罗文火车站。

站台摇曳的灯影里,终于出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我和玉珍尖叫着朝他们扑了过去,五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又惊又喜!原以为三个知哥走了一整夜的山路,肯定累得呲牙咧嘴。谁知,一个个乐呵呵的,仿佛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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