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本文摘译自丹尼尔·丹内特(Daniel C. Dennett)2013年出版的《直觉泵以及其他思维工具》(Intuition Pumps and Other Tools for Thinking)的第一章。
这本书主要介绍了他为理解和探讨有关于心灵、意识、意义种种难题所专门设计的一些小故事或者说思维工具。在开始他那眼花缭乱的论述之前,他(难得的)介绍了一些他认为很好使的、通用的思维工具。
作者简介:丹尼尔·丹内特(Daniel C. Dennett),1942年生,美国哲学家、认知科学家。长得像个圣诞老人,实际是“新无神论”的扛把子。专注于探讨像“在一个完全由原子、分子、光子、希格斯玻色子构成的世界里是否有意义的容身之所;人类心智居于肉身何处;自由意志是否可能”这种人们(可能)愿意承认其重要性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从而“懒得管了”的问题。
语录:
你的曾曾曾曾……曾祖母是个机器人。
一、犯错
我们都听过那句悲吟:“好吧,当时它看上去是个好主意!”这个句子现今意味着一个傻瓜在悔恨,是愚蠢的一个标志,但实际上我们应视其为智慧的一个基石。每一个能真诚地说出“好吧,当时它看上去是个好主意!”的存在物或主体(agent)都在荣光之路上。我们人类骄傲于自己的理智,而理智的标志之一就是我们能够记起我们过往所思并加以反思——为什么它会是这样,为什么它起初看起来很吸引人,它后来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不知道有什么证据能够表明这个星球上还有其他物种也能够如此思考。如果它们可以,那么它们将和我们几乎一样聪明。因此当你犯错时,你应该学着深呼吸,咬紧牙关,尽你所能去无情地、冷静地审视自己对于那个错误的记忆。这不容易。犯错之后,人类自然的反应是羞愧和愤怒(我们最愤怒的时候绝对是当我们愤怒于自己的时候),你必须努力去克服这些情绪反应。
试着去习得一种古怪的本领:能细细品味于你的错误,能欣喜于揭露出那些致使你犯错的怪癖。然后,当你从中汲取了所有好东西之后,你可以高兴地丢开它们,去迎接下一个机会。但这还不够:你应当主动地去寻找机会,只有这样你才能从中恢复过来。
在科学之中,你会公开地犯错。你展示它们从而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学习。如此一来,你会从他人的错误而不仅仅是你自身那些个性化的错误之中获益。(物理学家沃尔夫冈·泡利有句鄙视他同事所做工作的话很有名:“这都算不上错”。一个公开分享的清晰的错误要好于那些含糊的浆糊话。)
顺便说一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人类要比其他物种聪明如此之多的另一原因。我们的大脑并没有大那么多,或者有力那么多,甚至可以说不是因为我们能反省自身过错,而是因为我们能够分享我们通过个体的试错史给我们个体大脑所带来的教益。
我惊讶于如此多非常聪明的人都不能认识到你有可能会公开地犯下大错但同时又不会因此损失什么。我知道一些著名的学者为了避免承认他们说错了什么,会作出一些长得可笑的回应。实际上,人们喜闻乐见于有人承认犯了错。人人都喜欢挑错。宽厚的人会欣赏你提供给了他们一些伸出援手的机会,当他们成功地帮到你时他们会提及这一点;狭隘的人喜欢让你丢脸。随他们去吧!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有所收获。
二、拉波波特评论规则
在批判你对手的观点时你应当表现得多厚道呢?如果你对手的事例中有明显的矛盾,那么你应该指出它们,有力的。如果其中有一些隐含的矛盾,那么你应该细心地把它们展示出来——然后开始诘难。但是寻找隐含矛盾的行为常常会变成“吹毛求疵”、“强词夺理”和“不当类比”。穷追不舍并确信对手必定在某处藏匿着混乱的兴奋感会助长苛刻的解读,以给你一个容易攻击的目标。
但是这种容易攻击目标通常与真正要紧的议题毫无关系,只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和耐心(虽然这能给你的支持者带来一些娱乐)。对于这种讥讽对手的倾向,我所知道最好的解毒剂是社会心理学家和博弈论专家阿纳托尔·拉波波特在多年以前提出来的一个规则列表。
如何写一篇成功的批判性评论:
- 试图清晰、生动和公正地重新阐述你对手的观点,以至于你的对手会想:“谢谢。我希望我当时想到了如此去阐述。”
- 列出其中你所同意的观点(最好不要是那些宽泛的或已经被广为接受的观点)。
- 提及你从对手那学到的东西。
- 然后你才可以开始反驳或批评。
遵循这个规则的一个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你的对手将听得进去你的批评:你已经展示了你非常理解他们的立场,同时还展示了良好的判断力(在某些重要的问题上你认同他们的观点,甚至有被他们说服)。
三、史特金定律
史特金定律通常被不那么文雅地表述为:90%的任何事物都是屎。因此分子生物学中90%的实验,90%的诗歌,90%的哲学书籍,90%的同行评议数学论文——如此等等——是屎。是这样吗?好吧,这可能有些夸张,但是让我们同意在每一个领域都有海量的平庸之作。(有些暴脾气的家伙说应该是99%,但让我们别去纠缠于这个数字了)。
从此观察之中能得出的一个教益就是:当你打算批评一个领域,一类风格,一门学科,一种艺术形式时……别浪费你我的时间去嘘屎!要么去追击那些好东西,要么就别去管它了。这条建议常常被那些意识形态家在意图摧毁分析哲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宏观经济学、整形外科、即兴剧场、肥皂剧、哲学神学、推拿疗法(你可以再举出一些)的名誉时所忽视。
让我们一开始就承认在任何类别上,都有海量可悲的、不入流的东西。现在,为了不浪费你的时间或试探我们的耐心,应确保你的精力集中于那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之上:那些被相关领域专家、奖项获得者所赞赏的一流范例,而不是那些糟粕。注意这和拉波波特评论规则是紧密相关的:少些讥讽,除非你是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要让人们就一些插科打诨而嬉笑的喜剧演员。
四、奥卡姆剃刀
这个思维工具来自奥卡姆的威廉,一位14世纪的英国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它实际上是一条更为古老的经验法则,拉丁文里对此的说法是lex parsimoniae ,简约法则,现在通常表述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这个想法简单明了:如果你有一个简单的理论(包含更少的要素和实体)能解释一个现象,那么就别去调配出一个复杂的、卖弄的理论。如果暴露于极度寒冷的空气能够解释冻伤的所有症状,那就别去假定存在着一些并未被观察到的“雪细菌”或“北极微生物”。开普勒定律解释了行星的轨道;我们就不需要去假定在行星的表面之下有些飞行员在对着一些仪表盘驾驶它们。以上这些没有什么可争议的,不过对于此法则的运用并不总能达成共识。
运用奥卡姆剃刀去处理异常棘手的问题时需要谨慎,一个典型的失败案例是如下断言(以及它所激起的那些相反的断言):上帝是宇宙的创始者这个假定,比其他可选方案更简单、更简约。假定一个超自然的、不可解释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简约的?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放肆之极。也许是有一些机智的方式去反驳此说,但我不想讨论这个。
奥卡姆剃刀,归根结底,只是一个经验法则,只是一个通常很好用的建议。想把它变成一个形而上学的原则或是理性的基本戒律,使它能够承受住那种在一瞬间就能证实或证伪上帝之存在的重量,是非常荒谬的。这就像是试着通过展示其违背了“不要把你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公理来证伪量子力学定理。
五、“当然”算子:一次思维阻隔
当你在阅读或浏览思辨性的文章时(特别是哲学家写的那些),有一个能节省你时间和精力的小窍门(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用电脑搜索很方便的时代):在文档中查找“当然”这个词,检查它的每一次出现。并不总是,甚至不能说是绝大多数时候,但是经常的,“当然”这个词就像闪烁的指示灯,定位出了论证中的薄弱之点。
为什么?因为它指明了这是那些作者很确信同时希望读者也一样确信的事物的边缘地带(如果作者真的确信所有读者都会同意它,那么就不必用这个词了)。在这个边缘地带,作者必须做出决断,到底要不要尝试去论证这个观点或者为它提供些证据,然后——因为生命短促啊——作者选择了直接断言,并怀着一种大家都会认同它的期望。正是要在这种地方去寻找一个未经细察的、错误的“自明之理”。
六、反问句
正如你应该留心”当然“这个词,你也应该培养对一切争论或论战中反问句的敏感。为什么?因为,就像”当然“的使用一样,它们反映出了作者想走捷径的渴望。一个反问句虽然以问号结束,但它并不希望被回答。也就是说,作者根本不想等你回答,因为答案如此显然,你不会有脸说出来!
这里有一个可以去培养的好习惯:每次你看到一个反问句,试着——默默的,为自己——给出一个并不显然的答案。如果你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答案,就用它去让你的对话者措手不及。我记得多年前的一副《花生漫画》很好地阐明了这个策略。查理·布朗反问道:“这里谁能说出孰对孰错呢?”在下一格里,露茜回应道:“我能。”
七、什么是“深马”(deepity)?
一句深马是一个看上去既重要也正确——并且深远的——的观点——但它是通过模棱两可来达到的如此效果。在一种解读里,它明显是错误的,但如果它是正确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在另一种解读里,它是正确的,但是很琐碎,没有什么价值。粗枝大叶的听众从第二种解读里接收了那隐约的正确性,再从第一种解读里接收了那无比的重要性,然后心想,哇噢!这就是一句深马。
下面是一个例子(最好先坐下来:这不大好懂):
爱只是一个词而已。
哦哇噢!超棒。让人兴奋,对吗?不对。在一种解读里,它明显是错的。我并不确定爱是什么——可能是一种情绪或是情感上的连接,可能是一种人际关系,可能是人类心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但我们都知道它不是一个词。你不能在字典里找到爱!
我们可以借助于哲学家们非常在意的一个约定来作出另一种解读:当我们在谈论一个词时,我们要把它放到引号里。因此:
“爱”只是一个词而已。
这是正确的。“爱”是一个词,并且只是一个词而已,它不是一个句子,比如说。“牛肉饼”只是一个词而已。“词”只是一个词而已。
但这不公平,你说。不管是谁,当他说“爱只是一个词而已”时,他想表达的必定是别的什么。对,毫无疑问是这样,但他们没有说出那是什么。
并不是所有深马都这么容易分析。最近理查德·道金斯让我注意到罗温·威廉姆斯在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时说的一句深马,他把自己的信仰描述为:
对真理的一次无声的等待,带着疑问,完全地坐着、呼吸着。
我把对这句话的分析留给你作为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