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明亮在单位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在电话里说,他带着侄儿雨墨来了。在汽车站。
明亮赶快请了假,骑着自行车来到车站。明亮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当年,他就是从那个贫瘠的地方走出来的。许多年过去了,上学,留城,做公务员;娶妻,生子,父母相继过世……家乡那个有着童年的快乐,少年的青涩,青年的思念的地方,过去对于他曾是全部的海,如今已经成了渐退的潮。这么多年,明亮改变了乡音,说着普通话,穿着西装,越来越深的融入了城市。没有了父母的家乡已勾不起他太多的思念了。
在车站门口,明亮一眼就看到了大哥。很久没见到大哥了,觉得大哥真是老多了。站在大哥边上的就是雨墨。雨墨穿着一件洗得很干净的旧衬衫,一双帆布球鞋,个子高而瘦。背着一个书包。垂着一双安静又迷茫的眼睛,唇间带一抹淡淡的绒毛。大哥提着两个袋子说:“明亮,这都是你嫂子非要给你捎过来的,这袋子是土豆,这袋子是葱头,都是咱家地里的。”明亮接过哥哥的口袋,心里突然腾地一热。雨墨叫了一声老叔,就不再言语。但是乖巧的过来帮忙,麻利的把口袋夹在了老叔的自行车后架上。
哥哥明光在来之前的电话里说起过,雨墨今年高中毕业,这孩子在学校不淘气也不惹事,学习也是不好也不坏。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画画。这在哥哥看来,已经是不务正业了。高考没考上什么,也不想再让他复读了。想着就找一份工作挣点钱,长长见识。过两年回家娶个媳妇,这一辈子也就行了。家里,只产土豆,没有可以去打工的地方,就进城投奔老叔来了。明亮算了算,雨墨应该是十八虚岁。当年明亮离家时,雨墨还不到一岁,梳着小盖头,是一副胖呼呼的乖模样。
哥哥说,就给他找一份用力气的活吧,不怕脏也不怕累,这个孩子就是太文气,这样将来可不能过日子。
哥哥住了一夜,就走了。留下了雨墨。
明亮和一个平时打交道的生产凿岩机配件的徐老板打了个招呼,我有一个亲戚,从乡下来。去你那学徒吧!明亮没有说,雨墨是他的侄子,只是想让雨墨多吃一点苦,多长点本事,先锻炼一阵子再说。
雨墨打工的那个小镇,离明亮家不远不近,大约有20里路吧!雨墨跑了几天家,就提出来:“老叔,我想住在厂子里了。”明亮有点吃惊:“住那,行吗?”雨墨说:“行,有吃有住,来回跑也麻烦。”倒是明亮的妻子有些不自在,本来她一直担心雨墨来了,成了一个推不掉的包袱呢。这样想着,也就带出了一些敷衍和倦怠在脸色和行动上来。没想到,“包袱”自己竟要走了。
那天早晨,明亮把雨墨送到小公共汽车站。明亮看到雨墨安安静静的站在那,背着来时的那个帆布书包,忍不住问,你包里装的什么啊?雨墨有些顽皮的一笑,打开书包,里面是一盒颜料笔,几只油画棒,一本素描书,一本瓷器的图册。明亮把书塞进雨墨的书包,照着雨墨的肩膀,拍了一拳。短短几天,明亮喜欢上这个侄子了。
2
那天中午陪着领导有一个应酬,明亮喝了点儿酒,刚回宿舍,想眯一会儿。电话响了,一看,是雨墨的徐老板。
“大哥”电话那边的声音透着焦急,“大哥,我对不住您……雨墨,他,受伤了。”
雨墨受伤了?明亮的头嗡的一下,酒劲顶着血液一起往上涌。“伤哪了,在哪个医院?”
明亮过去的时候,那个徐老板正在医院门口张望着。看到明亮的影子,就赶紧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这孩子,今天在加工配件的时候把手指卷到机子里了。”他看了看明亮的脸色,接着说,“就一个手指头,右手,食指。其余的没事。”明亮不说话,一直往前走,走的急而带怒。就一个手指头,难道还想都掉了不成?一直走到急诊室。雨墨刚刚做完手术,在麻药的作用下睡的很安静,呼吸均匀,脸庞没有痛苦,只是有些苍白。右手被纱布包扎着,横在胸前,明亮俯下身,看到雨墨垂在一旁的左手。手指缝里虽然沾着零件上的油污,但是明亮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只多么好看的手。修长,白皙,有灵气。长在男孩子的身上,是那么不可多得。像是艺术家的手。
徐老板为雨墨出了医药费,还象征性的赔偿了5000块钱。他也只有自认倒霉了,熟人的亲戚来自己这学徒,刚干了一个多月,就断了一根手指。
明亮接雨墨出院的时候,雨墨还是背着那个挎包。明亮推着车,雨墨跟在一旁走。看到雨墨的右手食指的地方空空的,明亮的心情有些沉重。说出的却只是几个字:“还疼吗?”雨墨摇摇头。他的目光好像停留在遥远的地方。明亮心疼的看着雨墨,这才几天啊,雨墨瘦多了,青涩的神情一下被落寞取代。明亮问:“你有什么打算吗?以后。”雨墨沉默了一会儿说:“叔,我想去景德镇学制陶瓷。”
明亮想说,制陶瓷,就是十指健全的,学起来也未必容易。想说,却又忍住了。雨墨似乎看出了明亮想说的话。说:“叔,我一直想要学制陶。我原来想着,在这边出徒了,攒下点钱,当景德镇那边的学费。我一定能学会的。因为我喜欢。”明亮觉得有些自责,从来没和雨墨谈起过梦想的话题。他突然觉得,如果,一开始就能让雨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根手指,是不是就不会失去?用一根手指的代价,才能去叩响梦的门槛,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是不是太过沉重了?
雨墨临走的前夜,明亮把那五千块钱,还有自己平时瞒着妻子悄悄攒下的三千块钱一块放进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又把信封装进雨墨挎包的深处。说:“去吧,好好学,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将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明亮又是拍了一下雨墨的肩膀,怕带得他的手疼,没敢用劲,不过,这次的拍打更多的是欣赏与鼓励。
3
一天,明亮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说“叔,我买了一个旧手机,花了150块钱。以后,我们联系就方便多了。”明亮平素最不喜欢发信息,喜欢豪爽的拿起电话就打过去。这次,却拿起手机,有些笨拙的字斟句酌的给雨墨回了一个短信。
雨墨不怎么打电话,喜欢发短信,常常是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想到雨墨的手,明亮的心就会有些疼痛。想到雨墨的每条短信都是用失去食指的手发来的,明亮的叮咛和嘱托就格外长一些。也常常会加上一句,有什么困难一定得告诉老叔。
明亮不太记得第一次给雨墨汇款是什么时候。不过可以确定是收到雨墨的一条短信。短信说“天气变得好快,寒冷悄悄的来,因为您的可爱,所以给您关怀。晚上毯子要盖,别把猪脚冻坏,没事叼根骨头,那样可以补钙!不要再骂我坏。祝您天天愉快!雨墨提醒老叔天冷记得添加衣服。最近我需要用钱,手边有点紧张,向老叔借 200块钱。请给我汇到这个账号。”明亮看了短信,说实话,短信的前半截,明亮是看到过的,同事间就打趣相互转发过。不过作为借钱的前缀,还是挺有意思的。心说,这小子,还挺会拽的。不过,心里却被柔软的东西牵引,赶快去了银行,汇的是手里全部的整钱,三百块钱。眼前晃动的是雨墨的样子,安静,羞怯,让人心疼,是明亮所不能拒绝的。
后来,明亮慢慢发现。雨墨每次要提出和他借钱,总是先要借用一个时令短信。元宵节会说起汤圆和团圆,端午节会说起粽子或是屈原,中秋会说起菊花大雁或是月亮。短信后面会有一句雨墨祝老叔安康,最后说到借钱的事。他借钱的次数,不多,金额也不多。明亮总是一看到了,就会及时汇过去。
其实,明亮作为一个机关的工作人员,工资有限,即使后来慢慢做到了中层,也基本没有什么活钱,甚至可以说有些清贫。妻子又管的紧,手里可用的钱并不多。明亮的不多,对雨墨的不多。差不多刚刚好。明亮打定了主意,雨墨借钱的事是不能和妻子说的。明亮先是戒掉了烟,起码,在单位是不抽了,在家里偶尔还会摆摆样子,这样有了烟钱的一个资金出口。其余,明亮将早点的标准降低了。明亮觉得,这也没什么,就是能不花的钱就尽量不花,能省的尽量节省吧。
三年的时光过去了。明亮对雨墨的长进了然于心。雨墨就要出徒了。
4
明亮接到雨墨短信的那天正下雨。雨墨的短信说“叔,我已经出徒了。已经能够烧制青花了。青花是我的灵魂在陶片上起舞。不过,我还想再学学高仿。”明亮的心倏忽的一动。雨墨真是长大了,竟说出这么唯美的话。明亮喜欢雨墨这样的话语。当时,明亮刚好被评了先进,有了一笔不小的意外所得。就悉数汇给了雨墨。
真快,又是一个三年过去了。雨墨在这三年,学的辛苦而努力。明亮在短信中知道,雨墨出徒了,找了一份工作,月薪6000。还知道北京昌平的一个地方,去景德镇考察的时候,看上了雨墨,想要请雨墨过去做教制陶的老师。
雨墨打过电话来的声音,是退去了北方口音,带一点南方韵味。雨墨说:“老叔,我看您来了。”
明亮看到雨墨的时候,依旧是在六年前的那个车站。雨墨依旧是穿着洗的干净的旧衬衫,背着一个旅行包。不同的是,雨墨长高了,也长壮了,细细的绒毛一般的胡须,变成了青黑的硬茬。明亮惊喜的看到,雨墨的眼睛不再是单纯而羞怯的。而是宁静而深远。明亮看出了那眼神是依旧的干净。那份干净,是明亮一直喜欢的。
晚上,明亮和雨墨一起喝了一些雨墨从景德镇背来的酒。酒装在一个陶罐里,似乎沾染了景德镇山水的灵气,味道清香而绵长。雨墨说起,这次来北方,也去昌平那个邀请他的地方看了看,薪水比景德镇那边还要高,不过不太喜欢那里,总是觉得那里缺少景德镇的文化氛围。自己刚刚出师,在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底蕴的地方,很难再提高了。所以还是想要回去。
酒酣处,雨墨说:“老叔,我这次来给您带了一份礼物,是我自己烧制的青花。”雨墨慢慢打开悉心包着的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对精致的青花。
青花的高度大约有暖瓶的高。在灯光下,闪耀着灵动的光芒。瓶口微收,丰腴的瓶肚上镌刻着翻卷的云纹和花朵图案。有繁华的牡丹,清逸的菊瓣,灵秀的兰草,纤瘦的竹枝,还有掬起香蕊的梅朵。
“青花是我的灵魂在陶片上起舞。”明亮蓦地想起了雨墨的那句话。明亮拿起青花瓶,细细的端详。竟看出许多的曾经和过往来。
雨墨回去以后,有一天明亮的妻子说“雨墨这孩子还算挺有良心,这么多年没联系了,还记得来看看他老叔。那对瓷瓶,我让懂眼的人看过了。虽然是高仿,一个至少也值1万块钱呢。”明亮听了妻子的话,心里一惊——2万块钱,差不多也正是这六年来,陆续给雨墨的数字。
5
雨墨的电话是回去后不久打来的。“叔,我给您汇去了两万块钱。我本来想去那边的时候,当面给您。那时还没有凑够……这么多年没少麻烦您。什么,不是给了青花瓷瓶了吗?那个不算,那个是我送给您的。”
“还有,我想要告诉您一件事--我有女朋友了。她叫文心,是个大学生。学美术的。她喜欢我的青花。”雨墨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上次我来昌平,她说,要是我喜欢,她就和我来昌平。还说,要是我不喜欢,她就陪我留在景德镇。她不嫌我的文化比她低,她说我对艺术的执着和感知力是最好的。她也不嫌我的手有残疾,她说,她珍惜我所有的苦难,我受过的苦让她心疼,受过苦的人,才更值得疼爱。我们商量过了,再过一两年,打算在这里开一家自己的小店,文心把店名都想好了,叫雨墨青花。她说,雨墨和青花听起来那么搭。……”
那天夜里,明亮点了一支烟,在缭绕的烟气里,静静看雨墨留下的青花。那青花上所有的图案似乎也在烟雾的袅袅中飘逸起来。明亮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安逸的小中层,作为一个小腹微凸的中年人,竟然成了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上大学的时候,明亮曾经喜欢写诗,不过他没能一直写下去,没能成为一个诗人。后来,明亮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曾经想千里走单骑,骑车去一趟西藏,可是也终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再后来,明亮想钻研曾经喜欢的书法,因为总是去喝酒,总是去应酬,毛笔和砚台都成了摆设,甚至已蒙尘,也没写出一幅像样的字来。为五斗米折腰,在仕途路奔忙,并不是自己的初衷。只是,渐渐的,有梦无梦似乎也没什么关系,自己也已泯然众人了。
雨墨的青花,摆在明亮的案头。在花朵、枝叶与云纹的缠绕间,诉说着雨墨的一直以来的坚持和梦想。为了这份顿悟与感动,明亮的泪几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