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母神崇拜(The Red Chamber Dream 2)
欧丽娟 Li-chuan Ou, 教授 (Professor)，中国文学系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

王夫人：给予「第二次出生」的「双重母亲」

青春崇拜心理与世代对立的错觉

• 单纯热情的心灵状态似乎最适合爱情的理想
• 年轻一代在成长时无论是否必要，往往会以否定或反抗既有的权威来展现自我
• 爱情再加上自我的双重神圣性， 使得任何压抑青春爱情的长辈都沦为负面人物
• 习惯于代间冲突以及反抗权威追求自我的现代意识
• 这种天使与恶魔的善恶对立观，会严重的限制我们的思考

贾宝玉的「二重出生」（一）：母亲的身份

• 从一般的角度而言，女人是附属的，不具备独立的主体性的。 她所扮演的是各种伦理关系中的相对性的角色。 因此她的地位就是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等等。
• 在情感关系上，女人和她的孩子之间情感最为紧密，甚至比夫妻关系还要来得亲密
• 王夫人对于无子绝后的可能性就充满了潜在的焦虑，因此就更转而表现出对于贾宝玉的极度疼爱跟依赖
• 王夫人是补天砌石来到人间的关口，是从仙界到贵族世家到纽带
• 以父亲为中心的宗法制，同时并存的一种独特形态也深刻影响到家庭内部的人际关系，那就是所谓的「子宫制」

贾宝玉的「二重出生」（二）：母性的爱与力量

• 在父系制度的架构之下，其实还存在着一种以母亲自己为核心，她所生的子女为成员，透过情感与忠诚为凝聚力量，就构成了所谓的「子宫家庭」，即「uterine family」

• 夫与妻几乎是不能在公开场合表达对另外一半的感情，但是不同的是母子之情却没有这样的禁忌，他们有了更多的表露机会

• 母子间的忠诚和情感建立在母亲对儿子的褓抱提携和牺牲奉献上

• 母亲的价值观，完整性以及影响力会活在儿子的身上

• 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为那日见园里桂花，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枝欣赏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才刚刚新开的新鲜花朵，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 亲自进一瓶送给老太太，又进一瓶给太太。 —— 第三十七回

  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宝玉连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 —— 第四十一回

• 男子可以公开的无所顾忌的热爱的唯一女性就是他的母亲

• 母亲的爱展现出一种抵御死亡的屏障（第三十三回）

• 「母体复归」

• 房子乃是母亲意象的一种具体化身，搬到母亲的卧室更是有如回到母亲生养的子宫中，重新汲取生机，获得再生。（第二十五回）

• 母亲给予儿子第二次生命，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二度出生

• 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 —— 第二十五回

  当王夫人守着卧室时，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凛然的态势，远远高于所有人之上（贾政、黛玉也不能入内），这就像是神话中孤雌纯坤的大母神一样，守护着她所创造出来的生命

•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 母亲的地位是凌驾于情人之上的， 连带着亲情的伟大也高于男女私情，这可以说是对母神的伟大赞颂

「双重母亲」：「子宫家庭」的无私扩大（一）慈爱的女家长

• 王夫人不单单对宝玉如此疼爱而已，她对贾府的所有子孙都是以一视同仁的爱心加以容纳，超越各房之间的利益考虑， 展现出嫡母的无私胸襟。
• 第十二回，贾瑞病重时，王夫人有心帮助
• 第二十一回，巧姐儿出水痘，凤姐跟萍儿跟着王夫人每天供奉痘疹娘娘
• 第二十五回，王夫人命贾环来抄个金刚经，他就在炕上坐着
  • 伦理也可由各种高低不一的座具所展现，透过炕、椅、小杌、脚踏，然后是站着，这样子的一个依序的排列
  • 在主人房中，其中的炕或者是踏，就是最尊崇的位置，是地位最高的人坐的

「双重母亲」：「子宫家庭」的无私扩大（二）三春的抚养与教育

• 没有进入大观园之前，宝玉和黛玉是住在贾母身边， 而李纨、迎春、探春、惜春是住在王夫人处的三间抱厦内

• 第八十回，记述迎春惨嫁中山狼孙绍祖之后，她被贾府接回，就在王夫人的房中倾诉委屈

• 家屋的意向，并不是来自于童年的乡愁，而来自于它实际所产生的保护作用。 母亲意向，和家屋意向的结合为一。 —— 巴舍拉，法国这位哲学家

• 在情，理，法的各种条件之下，探春对王夫人认同，也是必然

• 王夫人把她掌领家务的决策权大任交给探春， 让探春受困于女性身份而无法施展的才智能够充分发挥，获取一展才智的自我实践

• 母爱的两个层次：第一个是，在儿童生命的保持与生长所绝对需要的照顾与责任；第二点是，要让孩子觉得被生下来很好。 她在儿童心中灌注了对生命的爱，而不只是活下去的愿望。（流乳与蜜的地方）

• 在王夫人的羽翼庇护之下，三春获得无比怜惜慈柔的丰盈的母爱

• 王夫人真的是有如这些少女们的第二个母亲， 把三春纳入羊水般抚慰眷顾的母怀中安栖养护， 正是将她的子宫家庭的母亲之爱扩及到骨肉之外的旁系少女身上的宏大表现。

「双重母亲」：「子宫家庭」的无私扩大（三）其他少女们

• 他（妙玉）既然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

• （史湘云） “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 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 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宝钗）“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 贾母与王夫人的两处上房，是园中诸少女们 出入最频繁的地方，也体现出护佑少女们的母性意涵。

宽柔待下（一）：贵族道德责任感

• 这也是有的常情，跟姑娘们的丫头远比别的娇贵些，你们应该劝他们。 —— 第七十四回

  王夫人在一定程度上能容受大丫头恃宠而骄的娇贵。

• 在传统社会中，女仆的出入与婚嫁是完全受制于主家的

• 对封建等级制度下主仆之间的法律关系，我们绝对要尊重和接受，因为这是当时人们生活和思想的基本规范，是整个社会赖以运作的基础，是被视为天经地义的

• 从古到今，任何制度都有阴暗面和光明面，而贾府展现的正是封建社会的光明面

• 解除卖身契约，这些奴才重获自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庭，也可以自行聘嫁，就属于莫大的开恩

• 有才者虚怀若谷，有力者耻于伤人。 莎士比亚

宽柔待下（二）：与下人的关系互动

• 王夫人对娇贵大丫头的容忍， 并不是没有限度的
• 金钏的错误
  • 金钏和宝玉打情骂俏，本就是逾越分际
  • 一句歇后语表明她认为自己终究会属于宝玉，这也是不恰当的言论
  • 她对宝玉说，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这段话意思是说，贾环和彩云正在 东小院子偷情，宝玉一去就可以人赃俱获，拥有他们的把柄。金钏儿干涉到情色，并且她鼓动宝玉去行伤风败俗之事，有害纯洁善良的心性。
• 撵出去的金钏儿投井自杀，其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涵她自己的家人。
• 当金钏儿被撵之后哭天哭地的，家里的人是都不理会她， 可见被撵出去并不是了不起的事故，只当作是一时的挫败而已，不需要大费周章的来安慰劝勉
• 过后王夫人的感念之心诚笃深重，乃至爱屋及乌，泽背其妹
• 许多的次等丫鬟都想晋升为大丫鬟，享受富小姐与二层主子的各种特权， 而已经是富小姐和二层主子的大丫头则都死都不肯出去
• 王夫人是慈善人

才德与母教（一）：性格特质(1)——清净朴实、贤淑无私

• 王夫人是极孝顺贾母，不像大太太一味怕老爷， 婆婆跟前不过是应景儿，相对于贾赦和邢夫人这对嫡长夫妻的荒疏鄙俚， 虚应欺伪以及贪好财货，王夫人和贾政性格上面的沈厚笃实以及正直朴善， 这就成为贾母越位交付治家大权的关键因素
• 王夫人的私人生活是非常简单朴实，吃斋念佛
• 贾府中家居的衣着用品往往也都是在岁月中持久使用， 而不是暴发户式的喜新厌旧。 即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宝玉，也不是天天金碧辉煌。
• 世家大族绝非一味追求珠光宝气，而落入暴发新荣的浮夸炫耀。
• 比起王熙凤的醋缸醋瓮，王夫人宽宏大量得多， 她和贾政的关系，比较属于传统社会中相敬如宾的理想形态

才德与母教（一）：性格特质(2)——迷糊善忘

• 王夫人对于琐碎的小事，是漫不经心的
• 王夫人也是极为忙碌的，事多心烦，应酬居多
• 用人之才

才德与母教（二）：理家之才

• 王夫人作为一个称职的女家长，她固然没有王熙凤的精明干练，却也不是无能之辈
• 知人善用
• 抄检大观园的意义就是女家长的一次权力展现
• 导致抄检的原因是严重的风化问题，加上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意味着这是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大问题
• 贾宝玉想要天长地久地跟大家在一起，不愿长大，希望女孩儿都不要出嫁，本来就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才德与母教（三）：优良的母教

• 贾政常常不在家，对子女，尤其是女儿的教养责任，会落在母亲身上
• 母亲不只是照顾养育，给予女儿情感的慰藉，更重要的是教育
• 母教
• 元春身为王夫人的长女，她以尊贵的出身，良好的母教所培养出来的高尚的品德，以及封妃之后所具有的崇高的皇权，进一步强化对这些少女们的关照守护，元春就是王夫人和贾母一起培养出来的下一代的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