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电影里的原节子,总是未嫁娘,在结尾处,又总是穿上新婚的和服,带着潸然的微笑,飘然而去。小津也许有“宝玉情节”,对于年轻的女性身上所散发而出的那种别致优雅的美情有独钟,然而当她们带上婚姻锦冠,向着生活泛舟而去,小津的镜头叙述也就戛然而止。
似乎女子动人的美便到此为止,其后她将于寂寞且忙碌的婚姻生活中逐日变得平庸乏味,恍若璞玉生尘,灵性的美终于虚耗殆尽。想来,在《晚春》中,纪子含泪的目,与她一身华丽的锦服,倒是构成了一份凄绝的美。
女子要这样交付自己的一生,给一个陌生的男子,与他同去远处,过一种陌生的生活,甚至变更名姓。她如一束胡枝子,被放在别人的行李箱上,于风中交付自己飘忽的命运,其后幸或不幸,她的孤寂,亦只能在年深日久的岁月中,与厨灶锅台相诉相知。婚姻亦是寂寞的,甚至比独自在家时更为孤独,所以纪子的父亲在和她聊天时说:你的母亲时常在厨房里哭泣,不过最后还是隐忍了下来。幸福便是长久的忍耐。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否幸福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所得知的是,纪子的母亲早已逝去,而她在临死之前是否收获了所谓幸福,我们不得而知。如若是的,也许父亲对纪子的劝诫,自有一番道理;如若并没有,那父亲发自内心,且牺牲自己所导演出的谎话,亦都是虚妄的。
纪子并不会获得幸福,当她嫁给那个拥有可笑姓氏的丈夫,简直像是优雅之物被抛掷在地。敏感、脆弱,而又不想与现实妥协的人最终被毁灭,在小津的电影,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展开,父女之间相依为命的爱的温情冲淡了纪子不得不屈从现实,嫁为人妇时内心的悲哀。
父亲对女儿的担忧与不舍;女儿对父亲的依恋与挂牵,父女二人长久相依为命所形成的默契与情感,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不可理解。影片一开始所营造出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随着剧情的深入,也在被不断的破坏,并最终以女儿的离去,孤独苍老的父亲独自一人回到家里,默坐无言彻底结束。
小津喜欢探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诸如《东京物语》、《立春》、《秋刀鱼的滋味》,看他的电影,会觉得父母养育子女,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倾尽心血神思之物,最终要离己而去,落入他人掌中。仿佛人生劳碌、辛苦,都只为失去,最终还是要孤灯独影,孑孓一人,守着腐朽苍老之躯,煎熬日夜。
然而人世百态,又莫不如此,否则人类社会又将难以维系。以幸福的希望去勉励年轻的女儿,希望她能够改变退缩的心态,步入平常人生的正轨,结婚生子,并且告知她人生尽管有诸多不如意,然而如果愿意忍耐,幸福又最终会光临此身。和女儿夜谈的父亲,简直如耶稣在劝诫迷茫的门徒。
他的谆谆劝诫,出于一个父亲能够给予女儿的全部世俗的爱,在他步入苍老之境时,将女儿交付于一个更为年轻更为健康的男人,他可以陪伴她更久。纵使这会导致他本人陷入孤独,纵使女儿并不希望拥有婚姻生活,而父亲出于爱怜子女的角度,还是希望她在此世能有一人相伴。
婚姻除却种族的延续、社会地位的保障、经济的支持等等功能来说,最为本质的还是两个人的相伴。人的一生,要么是孤独,要么是在走向孤独。然而东方的人情伦理中,有一种相伴即不孤独的执念,这或许是东方的环境中,如此重视婚姻的原因之一。
小津对这一固执的观念显然是质疑的,人文与艺术的觉醒,往往始于清醒地认识到人生总是不能如意啊这一本质。《晚春》中,纪子与服部去海边汽车,纪子一路笑的灿烂无比;服部邀请纪子去听提琴独奏,纪子没有去,服部一人去音乐会,身边空着的座位上放着帽子和公文包;其后在服部的结婚相片中,众人将新娘误以为是纪子。
服部和纪子这种隐而不语终至于错过的爱,被点到为止的表达出来,它可能是社会文化处于过渡时期,一个特殊而凄美的现象。
《晚春》的社会背景被过分的淡化了,在小津的电影中,几乎都是如此。这很像川端的小说,如果不细读,你会觉得这样古旧且缠绵含蓄的表达和生活,是古代的日本,而事实上,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如果不是透过小津的电影和川端的书,我们很难想象,在一个被军国主义严重扭曲的国家和社会,在一个法西斯盛行,野心膨胀的时代背景下,也有普通平凡的生活,也有婚丧嫁娶,也有人情伦理,也有情爱离合。
淡化时代的政治背景,将二十世纪狂风暴雨的时代背景仅仅简化为纪子因为战时的过度劳动而影响了健康,她最美好的年纪都浪费在为家里搬运土豆上这种零碎的小事上。小津刻意弱化了政治的影响,而执意去展示普通人的生活,似乎对政治的叛逃,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才是通往艺术的门径。
而在弱化政治背景的同时,小津并没有弱化时代背景的影响,即向着现代文明过渡的日本文明的尴尬和犹豫。同一时代的作家,如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甚至更早一点的夏目漱石,在作品中无一不反应出在西方文化的强势入驻对日本传统文化和传统生活所造成的冲击以及二者之间的矛盾和处于文化融合过渡阶段的社会多元、矛盾现象。
《晚春》里,秋子无疑是一个现代的女性,她离了婚,有自己的工作,有独立的经济收入,她应该是一个新社会的女性,然而她的思想确实纯粹旧式的,她总是劝纪子结婚,并且认为这是纪子的唯一出路;她和纪子二人形成鲜明对比,无论是在穿着、居住环境(纪子父亲的屋子是纯粹日式的,秋子的屋子装修风格是西式的)、还是阅读的图书(纪子在火车上阅读时,是竖排版的书,且是由右往左翻看的书)、饮食方式(纪子款待秋子以茶,纪子第一次出场是在茶会上;而秋子招待纪子用的则是蛋糕,红茶),甚至于两人日常所听到的钟声,都是一西一中的对比,两人的社会身份,和生活方式,更是完全相矛盾的。
但是当我们仔细想的时候就会发现,秋子与纪子的身份,反而是一种错乱,似乎秋子应该是个传统的女性,因为她一直嚷嚷着婚姻才是女性的幸福;而纪子则应该是出走的那位女性,因为她始终在强调着不想嫁人不想结婚这样的心愿。
在社会文化的转变阶段,是有许多表里不一的虚假,亦有许多不自觉的自我觉醒和许多不成熟且失败的自我完成。纪子最终含泪出嫁,既有对父亲的不舍,更多的是,她身上刚刚萌芽的自我认知在巨大的社会环境面前溃败退让,敏锐之物终于未能逃脱伦理之网的一种悲哀吧。
小津安二郎是一位伟大的导演,也是一位擅长讲述失落、孤独与绝望的高手。
他善于捕捉年轻的躯体所具有的敏感、不安、羞涩的美,更善于捕捉年轻的美被现实毁灭的悲哀。原节子在电影中每次出嫁时,都会带着一顶巨大的帽子,穿着华丽的锦服,低头笑着,像是沉浸在喜悦中,又像是埋首进自己最终平庸卑微不遂心意的命运中。
借以锦服的明耀,让晦暗的生活有一丝金箔纸反射的微弱光芒,是华凉的美。
“人生总是不能如意啊。”小津在自己的很多电影里都不断地在重复这句话。
夜雨人静之时,很适合以此句慰身。
因为他下一句便要说: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啊。
如此生之凄凉,总是可以变得淡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