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感(随笔)
这是一座座落在阴翳林海中的山峰,就数它难看。说它难看一点不假:光秃秃的山顶有两眼废弃的石灰窑,如同“老妖婆”一双吓人的眼睛。站在山顶望着远近的大山林海,我脚下这座山确实逊色。人们常说一粒老鼠屎破坏一锅汤,就是这种感觉。你别说,它虽丑陋,但是还能为人作出最后的贡献。那像妖婆“眼睛”的周围布满了厚厚的白色与红色掺和的灰——“红渣灰”,它是烧石灰剩下的渣,可以用来铺路,人们尽管运回铺路政府不收款,因而学校也捡着这个便宜了。
六十年代,坐落在山中东边的学校破烂不堪,抗战胜利后,南京药校返回原藉,就没有谁认真去管理它了,似乎让它自生自灭。校园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路,下雨可就惨了,穿着筒靴也不管用,一溜一滑,靴底带上厚厚的一层泥,溅起的泥浆高高的,后背后腿像穿花衣花裤。这地处农村的学校,这样糟的环境——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女性被安置在放废弃锄头扁担的屋子里,看到这一切,感受到这一切,无疑有一种被抛弃之感。无怪乎这学校留不住人。
终于有一天,学校决定去运红渣灰修葺校内小径。没有劳动力怎么办?学生是最好的劳动力。于是学校安排每班的劳动课都去“妖婆山”(我取的名字)运红渣灰。有班主任带队,却还需要一位闲置教师从早到晚守在那里。一来可帮助学生、指挥学生,更重要的是担心外单位掺和。
我刚调入这个学校,很“幸运”被派前往。第一,没安排我教书,闲置没事干;第二,年轻,正是“磋磨”的对象。我没话说,我接受的教育也容不得我说。我规规矩矩去“妖婆山”。我在那里“接待”了一个又一个班,与学生一道挖红渣灰。累完后,看他们一队队担走了,远去了,山间又寂静下来。
我望着静静的山林,杳无人烟,一种恐惧充满全身,又一种埋怨涌上心头:学校里年轻力壮的男人都死绝了?单单派定一个弱小的女人?
从学校到“妖婆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午我不便回学校吃饭,下午两点钟又有班级来运灰。我带了一个大馒头,没有像现在那么丰富的下饭菜,只带了一军用水壶的白开水,凑合一顿。
既然埋怨无济于事,此时此刻还不如为自己找“乐”。
我时而在山巅高歌;时而在平滩独舞;时而到谷底挖野菜。淙淙的小溪、翠绿的马尾松、繁茂的折耳根。山间道路蜿蜒;山下一马平川;“小桥流水”还有“人家”。我忘却了工作变动的烦恼;忘却了别人的指指戳戳;忘却了整个“世界”。有的是沉思,有的是抒情,甚而向着山谷来一点“宣泄”。“抛弃”也罢,“磋磨”也罢,“指戳”也罢,此时都化为乌有,你能说这不是“幸运”?
人,总是那么容易容忍,那么容易满足,那么不计较。这怎能为现代人理解?他们认为这是“惩罚”、“侮辱”、“歧视”,可那时的人觉着是“服从”、“信任”,是“光荣”,还责怪自己没抓住“机会”。领袖曾经教导:“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难道不是吗?我们深信不疑了一辈子。
“容忍、满足、不计较”有什么不好吗?
我们的后辈认为我们这群人如同一群“傻瓜”。此种说法太简单、太刻薄了。但是,我承认,在那个年代的人不容有自己的思想,即使有也别去表露,表露入另册;不容有自己的行为,即使有,别在大庭广众下表现,否则招来不测。
话又说回来,用历史唯物观看问题:没有前人的过渡哪有后人的今天;没有前人的受苦哪有后人的幸福;没有前人的“愚笨”哪有后人的“聪明”!看人看事能脱离历史、时代吗?每个人所作所为都会受到所处时代的局限,不可能“未来先知”。按现代人的认识,如同我们对古人无端产生埋怨,甚至指着他们的画像,骂他们是一群“傻瓜”、一群无病呻吟的“懦夫”,又怎么能保证“未来人”对现代人不进行指责、谩骂呢?这样下去还有完没完?
也许我真的痴笨,不把别人的评价当回事,仍然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一切郁闷、不愉快都踩在我的脚底下!
三自写于 一九八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