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患上了嗜睡症,困意像海底的绵长山脉,在黑蓝色的平静深海里无边无际地伸展。那些偶尔露出海面的小岛就是我偶尔的清醒。睁开眼睛,心想这次应该醒了吧,该做点什么呢,然后立即又坠入深不见底的睡眠,继续那场打着惨淡黑光的梦。这场梦开始得毫无征兆。
我坐上一辆大巴,以逃亡的心情。这种心情太熟悉了,无数个梦里,我陷入一种恐怖的境地,然后就开始了永不止息的逃亡,每次都是这种吓个半死的心情。只是这一次,我还不知道我在躲避什么,进入梦里,我已经在逃亡的路上。
还是像往常逃亡的梦里那样,看不见阳光,周围却是亮的。光没有一点刺眼的感觉,但是任何东西都看得分明,给人的感觉像是一种黑色的光。这种气氛很好,时间像是停滞了,哦,对了,像是在外太空,逃亡的恐慌下,是内心最深处温暖的平静。
大巴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和窗外的土黄色很和谐的一些人。他们都很疲惫,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关注我。车有点旧了,蓝色的遮光帘显出被无数人摸过的脏。我挑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藏在遮光帘后往外张望。一副黄土高原的荒凉景象,竖着一尊尊被风雕琢出的古朴土墩,奇形怪状。近处的地上有羊群走过的痕迹,无数蹄印杂乱地叠在一起,一堆堆的羊粪蛋四处散落。
车开始掉头,起步很猛,我被甩在了座位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司机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裹着头巾,几缕头发散在脸上。大巴在这个小村子里显得太庞大了,细长的土路明显没见过这么大的车。在这种不和谐中,女孩动作流畅地倒车,拐弯,三两下车头已经对准了另一个方向。这时我才看见车后方很远处泛起的黄尘,那一定是来追我的吧,可是她为什么也要躲?开车刚走出几米,车一个急刹停住了。她喊我下车,然后拉着我向一个老太太冲过去。老太太面前放着一副小担子,挂着一个古朴的木箱,箱子上画一只鹿。鹿从中间裂开,被人像撕纸那样撕开的。我先冲过去,老太太重复地唱着曾轶可的歌“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追我而来。女孩打开老太太的木箱,拿出一个什么东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老太太气急败坏地去追她了。
我醒了,脑子里全是那个很酷的女孩。她遮着头巾,我只看到了那几缕头发,以及一双匡威的低帮帆布鞋,很熟悉的鞋。这是午觉,醒来外面已经有点暗了,正在暑假,我无所事事,骑车往小广场走去。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月,此刻我特别想见到人,想看见霓虹灯,想找到那双帆布鞋。小城晚上天气很凉,虽然是夏天。广场上人很多,大家都出来散步。我在广场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面,面还没吃完,困意又涌了上来。像喝多了酒后的呕吐一样来势汹汹,我只好骑车往家冲去。撒开车把,双臂环绕在胸前,我在车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声愤怒的喇叭把我惊醒。我强撑着,熬到了家,扔下自行车往床上扑去。
还是那个西北的小村,虽然很多景象变了,但是我知道还是那个村子,只是这次我在一个院子里。梦不在乎那些无用的细节,它只在乎某件东西最根本的质地。在梦里,只有氛围是重要的。
我环顾四周,四堵高高的土墙,土墙顶端杂乱地插着很多色彩斑斓的碎玻璃。我站在墙角,我想逃跑。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狰狞的老太婆,伸出一双干枯的手,去撕开一只小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抓进来的,这是一个邪教组织。他们仇恨鹿,也仇恨由鹿转生的人。当一个人被确定由鹿转生,他们就在这个院子里的房顶上,把他撕碎。这个院子地下还有很大一个广场,那里注满了被催眠的教众。我是假装被催眠的,我战战兢兢地生活在这群恐怖的人里,压抑无比。我终于忍不了想跳过这堵高墙逃走了。这就是梦开始的时候,我所面临的处境,梦才刚刚开始,但是让我呼吸紧张的压抑和恐惧让我相信我曾经经历了那些。而现在,我站在高墙下,盯着早就设计好的路线,聚集着最后的勇气。
我紧张地回头看看,院子里空荡荡的,地下传来阵阵闷响,今天我在地上执勤,扫地。但是我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我,无处不在的眼睛。退后几步,扔下扫帚,冲向墙角的一个砖堆,蹬着砖堆向上,我攀住了墙顶一处没有玻璃碎片的地方。然后疯狂地蹬踩着,翻身往墙的那边坠去。我闭着眼睛,几乎可以确定,墙下已经站满了教徒,他们早就看穿了一切,站在墙下等着杀我。
闭住眼睛,一片黑暗里,我不断地坠呀坠,像跳进了太空里,失重,下坠,心提到嗓子眼。等了好久,下坠停止了,像一片羽毛落地。我睁开眼睛,还是空荡荡的村子,还是惨淡的黑色的光。旁边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一块低过一块,以梯田的形状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玉米已经抽穗。
我在地上就地一滚,跳进了第一块玉米地,玉米地比地面低两米。蹲在石砌的地垄下,我听着远方的动静。什么也听不见,但是能感觉到无数人正在往我这里来。我在玉米丛里往地势更低的地方冲去,玉米叶割在身上,留下一条条血印,但是不感觉疼。
我仿佛变成了一只鹿,变得轻盈而有活力,我轻盈地奔跑着,跳跃着,躲避着。终于,玉米地结束了,出现一条小河。我站在河边呆住了,算是逃出来了吧。但是心底还是摆脱不了那无处不在的眼睛。下一秒,他就会出现在我身后。我怀着绝望边缘的恐慌站在河边。突然,一个人拉起我的手往下游的方向跑去。我知道是她,我找到了。我的恐慌慢慢消散。
跑了很久,到了一个气氛更黑暗而诡异的地方。我们停下来,看着眼前的一条路。一片看不到边的荆棘丛,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头铺的小路。不是卵石,而是一种顶端削尖了的肃杀石头。但那确实是一条路的形状,一条由石头拼成的刀路。
林子中走出几个人,他们愣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往石头路上走去。血慢慢流出来,留下一条血迹,然后他们的脚掌被扎穿,最后被订到了那条路上。仔细看去,路的远方是一具具站着的尸体,以及上半身倒下的白骨架。
她放开我的手,从背后抽出一条砍刀,很轻易得在荆棘丛里砍出了一条路。石头路的终点是一个村子的开始。很小的村子,两排一人高的小房子紧紧地贴在路边。尖石头变成了卵石。我们从中间穿过,两旁的小房子都贴着黄对联。我不觉得打了一个寒颤,家里有人去世的那年过年,会贴黄对联。这些小房子的门都没了,房子里的床上散乱地堆着一团团被子,一个人也没有了。
又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城市的影子,只是地上太泥泞了。泥水混在一起,走一步就喷出很多泥浆。她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巴,往那里走去。大巴里没有人,她于是坐到了驾驶室。车缓缓往前走,外面越来越黑,像暴雨来临前乌云塞住天空的样子。迎面跑来很多巨大无比的狗、豹子、狮子。他们瘦骨嶙峋,身上一块块腐烂,红着眼睛,狰狞无比地往大巴冲来。她加速向它们冲去,那些怪物的头全掉了,一个个飞向空中。后面冲来的动物就扑向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开始狼吞虎咽。
车走了很久,气氛慢慢变亮。我们到了上一个梦里的那个小村庄。我们好像跑出来了。
再次醒来,凌晨三点,外面在下雨。我长舒一口气,感到无比的轻松,还有噩梦醒来新生的喜悦。活着太好了,活在这个平平淡淡的世界太好了。楼下的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还在淋雨。路灯昏黄的光里,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茫然地看着这条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在回味,回味那细若游丝的安全感,还有握着那只手的感觉。我在逃亡,恐慌极了,但是内心最深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安稳。那种感觉太好了。随着年纪增长,人生慢慢变成了一个抽绳子的游戏,从天亮睁开眼开始,就从身体里抽出一条绳子,勒在自己身上,一圈圈地缠着,一天下来,已经紧张压抑地呼吸困难。而梦里的那一刻,绳子被解开了,不只是解开,而是连根拔起。这根绳子是这个时代的病,长在了我们每个人身上,可是在梦里,她在身边的时候,那根绳子就消失了,不是拔起,而是消失。突然街上一阵喧闹,一群野狗呼啸而过,追着一只什么,冲出去很远后,猎物被扑倒了。我仿佛听到了骨头被咬碎的声音。我又是一阵眩晕。
我在黄土雕塑丛里狂奔,寻找着什么,思念那么浓烈、那么清晰,我必须找到。黄土高原的边缘是一座城市,夜幕中淅淅沥沥下着雨。我往那里走去。城市也在迎面走来,我感到恐惧,对大城市的本能恐惧,又该迷路了。
但是我得去找,我能感觉到,她就在城市深处的某个地方。城市时刻都在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到处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两旁的建筑开始生长,往街道的方向。街道越来越窄,我会被吞噬。狂奔,为了每份思念狂奔,这是我的宿命。我所有的抵抗只有奔跑。一条蜈蚣爬过来,在我脚踝上咬了一口,一条腿瞬间就麻了。我拖着一条腿在城市里到处走,我得找到医院,我得活下来。一只蟾蜍飞着来追我,我随手捞起路边的一个破枕头,它飞进了枕头里,然后飞不出来了。
我爬上了一条铁楼梯,楼梯挂在一座楼的墙上,三楼是一家小超市,一队人在排队结账。我看见柜台上的电话,想打120,收银员让我去排队,我说我得打120,我中毒了,她说没办法,只能排队。另一条腿也开始变麻,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正在变黑。她来了,她在我身后,她说走。手掌的黑暗在消褪,腿慢慢开始有感觉。
我转身跟着她,顺着一条绳子滑下去。身后一阵喧嚣,那个老太太在惊慌地跑,身后冲来一群野狗,跑出去没多远,那个老太太被扑倒在地。
我们往城外走去,雨慢慢停了,黑暗变淡了,阳光像水,缓缓流进梦里,稀释着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们来到一片草地上,她说是她的农场。她从一个树洞里拿出一袋苹果,倒在地上。周围的森林里一只只鹿正在围过来,我们把苹果扔过去,鹿们咬着苹果,转头隐入了森林。
她转过头,清晨的阳光穿过濛濛水气,柔和地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越来越清晰。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已经亮了。我躺在床上,看着金色的阳光想她。